冬日苍苍,北风沉沉,流转的岁月如歌,一点点在漫漫的沙滩上酝酿。月亮投下清凉的银辉,印染了梨花村寂静的夜。柳树在这夜里默默想着心事。一阵风吹来,忽地化作碎片,斑驳在依稀的月影中。
在1975年的这深冬时节,二钢脚家又爆出惊天的新闻:柳彩儿嫁的那个跛子突然死了!这天早晨,柳家的男男女女聚在二钢脚的家里,男人们七嘴八舌讨论着去吊唁的事,女人们一边垂泪一边小声议论:“彩儿是个多好的孩子,都怪二钢脚,把彩儿坑了。”王大脚这几年因为老挨批斗,着实消停了一段时间,但今天忍不住又一次爆发了,她指着二钢脚的鼻子大骂:“你个烂剃头的,你个熊玩意儿,为了什么师徒情分,把咱孩子推进了火坑,这下子你如意了,你可心了!”要不是被她的俩儿子柳金宝和柳同宝拖住,她真想冲上去扇二钢脚两巴掌。二钢脚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脸木然的像个死人。二钢脚的婆娘搂着剩下的仨闺女躲在墙角,在那儿呜呜地哭。柳金宝说:“大家先别说其他的了,该走的路咱还得按规矩走,今天咱们先去吊唁,等把跛子埋了,咱们再讨论彩儿的事。”大家都赞同,自从温爷去世后,柳金宝便挑起了柳家人的大梁,成了新的掌门人,所以他的话大部分人都不敢不听。
自从四年前嫁到李楼村,柳彩儿就活得像个死人。按说一个跛子娶了彩儿这样一个漂亮的姑娘,他应该加倍的珍惜,但这人却是个变态,见不得彩儿与任何一个男人说话,一发现就往死里打,就是彩儿和她的公公大刚子说几句话,跛子也猜忌,可能因为从小就跛,遭人耻笑,便养成了这狂躁的性格。做那事的时候,彩儿嫌他身上的味重,便背对着他,配合的不太好,便一次次做着做着就遭受到他的脚踢拳打,所以四年多了,柳彩儿也没怀上孩子。这跛子还好赌,因为脑子不太好使,所以输的一次比一次多,把大刚子走街串巷辛辛苦苦挣来的剃头钱输了个精光。大刚子也没有办法,因为跛子一狂躁,连他爹都敢打。最可恶的是这跛子还是个酒鬼,一天三顿饭,一顿不喝,浑身就难受。李楼村不管谁家有酒局,只要让他闻见味,就死皮赖脸凑上去蹭吃蹭喝,一坐下,不喝醉就不走,主人家说再难听的话也没有用。后来村子里的人都形成了一个习惯,只要喝酒就在里面插上门,跛子在外面再拍打也装作没听见。但逢红白事是插不了门的,跛子是逢事必到,逢酒必喝,照死里喝。吓得村子里的人都不敢和他坐一个桌。平常主人家办事,都是一个桌子上一瓶白酒,但只要有他在,至少三瓶起步,因为仅他自已就能干掉一瓶多,临走还得捎上一瓶,否则他是会掀桌子的,又不能打他,一打,再讹上你,连酒你也管不起啊!所以主人家只能吃哑巴亏。平常日子里,人们看到他就跟看到瘟神一样,都不敢跟他打呛,都躲着走。大刚子和婆娘有一段时间也想管管跛子,吃饭时监视着不让他喝酒,明明看着跛子端了一碗汤,没想到喝下去就醉了,原来他把酒倒进了汤里。有时饭正吃着吃着,跛子说要去茅房,一等二等不出来,大刚子去茅房一看,跛子正蹲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瓶酒,原来他在茅房里也藏了酒。在李楼村,关于跛子喝酒还流传着两个笑话:说是当初,跛子去舅舅家走亲戚,看着跛子跛着脚大老远来了,舅舅很热情,拿出了珍藏了多年的两瓶老酒说:“外甥,咱爷俩好久不见了,今天咱好好说说话,喝上几盅。”然后舅舅和妗子忙着去厨房做饭,刚端上一个菜,这跛子就不见了,忙四下里找,最后在桌子下面找到了。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喝光了那两瓶酒,醉倒在地上了。把舅舅的肺都气炸了,事后他对大刚子的婆娘说:“姐,以后别让跛子再来我们家了,我们不欢迎。”另一件事,也是当初,跛子拿着一个玉米棒子来到供销社,转了一圈又一圈儿,什么东西也没买,最后他让售货员打开那酒缸,说想买酒,先看看里面掉死苍蝇没有。售货员很生气,打开酒缸当场让他查验。跛子探身仔细看,没想到那玉米棒子一下子掉进了酒缸里。售货员又气又急,用勺子捞出那棒子扔给跛子。跛子如获至宝,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捧着那棒子,用嘴使劲的撮,最后竟撮得红光满面了。农村人有句老话: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对于这样一个又赌又喝的跛子,不作死才怪呢!昨天晚上,跛子又抱着一瓶酒,偷偷的跑到村北的大堤上去喝,喝完回家的时候,一头撞到树上,血流了一地,就再也没起来。李楼村的人奔走相告,说句不地道的话,这真是老天有眼啊!都打心眼里高兴。
别人高兴,柳彩儿的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感到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跛子这个恶魔终于不能再纠缠自已了,担忧的是自已年纪轻轻的,以后的路该往哪儿走。梨花村的人来吊唁,婶子大娘安慰了彩儿好大一阵子,但谁也没告诉彩儿以后该怎么办。二钢脚倒有明确的态度,他告诉彩儿:“闺女,咱是正经人家,可不干那丢人的事,跛子没了,你就沉下心来替跛子尽孝吧。”只有王大脚偷偷的把彩儿拉到一边,小声的交代彩儿一通话,又塞给她一包东西。几天后,彩儿就不见了。梨花村的妇女们议论纷纷,有的说彩儿投河自尽了,有的说彩儿跟人跑了,还有的说彩儿投奔她姐姐去了,只有王大脚不说话。
再一次说起这王大脚,她可真是名门闺秀。清末宣统三年,她的爹曾在省里任职,据说是胡建枢的文书。王大脚上面有三个哥哥,她是家里的独女,是爹娘的掌上明珠,爹娘盼她长成像杨贵妃那样“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容貌,所以取名“王芙蓉”,七岁时就让她上了私塾。后来世道混乱,爹在军阀混战中死于非命,娘只好带着四个孩子回到老家,为了维持生计,开了一个豆腐坊。三个哥哥管磨豆腐,王大脚只负责坐在店里轻松地叫卖。王大脚当年可不是这体型,也是杨柳小细腰,臀部微微翘,可能终日坐着不运动,就成了这体型,又由于王大脚从小上私塾,有文化,接受过新思想,便哭着闹着不裹脚,脚就比一般的姑娘大,再加上爹娘娇生惯养,便形成了大喊大叫、风风火火的秉性,就不好找婆家了,所以长到25岁也没有嫁出去。后来有一个媒婆跟王大脚的娘提到了梨花村的柳老大,说小伙子挺老实的,就是家里穷,娘只好同意了。等到出嫁那天,王大脚掀开盖头一看,柳老大家真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不仅如此,那柳老大还歪瓜裂枣、畏畏缩缩。王大脚大为懊恼,但事情到了这一步,也不能反悔,只能闭着眼睛搂着柳老大和衣睡下。所以王大脚始终认为,她嫁给柳老大是下嫁,是落魄凤凰嫁了鸡,所以老感觉高柳老大一头,什么事都欺负他,对柳老大又打又骂有时还抡起大脚。好在柳老大是个好男人,这么多年一直惯着她。
王大脚嫁给柳老大之后,肚子很争气,一连生了五个孩子。孩子们嗷嗷待哺,柳老大又没有什么本事,王大脚本是大小姐,养尊处优惯了,所以王大脚免不了做些偷偷摸摸的事。但自从那次白菜地事件在梨花村被传扬之后,王大脚便不再偷了,而是凭自已的本事,逢年过节做几个豆腐在村子里叫卖,赚几个钱,填饱孩子们的肚子。没想到这几年却被潘有粮抓住了把柄,大会斗了小会斗。王大脚很看得开,斗完后照样嘻嘻哈哈的笑,毫不放在心上,她经常在心里对自已说:“老娘才不会像昭老六那样死要面子活受罪,把自已气死了,别人还不照样好好的过?啥时候活着都是最好的!”王大脚是个真性情的人,她尤其看不惯柳老二那假惺惺的样子,特别是当她发现柳老二和杨二秋的娘有那事之后,更是从心里看不起他。
王大脚磨豆腐是祖传的,据说她的姥姥家就开过一个豆腐坊,后来她的娘便学会了,在娘的指点下,王大脚和三个哥哥也得了真传。除了那三年自然灾害,王大脚家其实在每年春节前都会磨上两筐豆腐,再穷不能穷过年,一年就这几天,一定得让孩子们吃得好好的。王大脚磨豆腐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步骤:首先把大豆淘干净,放到清水里浸泡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开始磨,把大豆磨成糊状;然后用纱布做成的细面箩将稀豆糊过滤,将豆渣滤出,形成豆浆,再把豆浆倒入锅里烧开;最后在烧开的豆浆中加入卤膏,盖上一阵子,就形成了豆腐脑,再盛入一个木制的长方形框子内,上面盖一块木板,木板上再放一个石头重压变成了。做豆腐其实是费时又累人的活,但王大脚享受的是过程。刚开始磨豆腐的时候,金宝或同宝在后面用力的推拉,王大脚在前面一手撑磨一手加大豆,柳老大在旁边打杂,孩子们在周围玩耍。有时候磨拐子碰到了金宝或同宝的门牙,疼得发出哎呀哎呀的叫声;有时候王大脚看柳老大不顺眼,斥责上两句,这老头吓得马上面如土色;有时候豆糊溅到孩子们脸上,用手一抹,马上变成了白脸的潘仁美,引得全家一片笑声。豆腐脑熬好了,王大脚便叫喊着,给孩子们每人盛上一个小碗,撒上点葱花,滴上点菜籽油,趁热喝了,那一个个小嘴香的啪啪响,有的孩子喝不够,又端着碗凑上来,王大脚便故意寒了脸:“都喝了,还吃啥豆腐?”那孩子只好悻悻离去。豆腐压成了,两个儿媳妇每人端着一个筐子,对王大脚呈上笑脸,喜盈盈的来分豆腐。王大脚绝对公平,她和柳老大留两小块,然后平均分成四份,让两个儿媳妇各端走一份,剩下的两份留给俩闺女。一分豆腐,王大脚便会想起柳三辈:“这孩子跑哪儿去了,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便忍不住滴上两滴泪,两个儿媳妇便忙着安慰王大脚。看着两个儿媳妇高兴的离开,王大脚经常在她们身后露出满足的笑容。豆腐在王大脚眼里可是一个宝,它可以有多种吃法:可以炸成豆腐干,过年时和大白菜放在一起炖着吃;可以剁碎了做包子;还可以切成小正方形,配上辣椒,加上佐料,做成麻婆豆腐;还可以焖豆腐乳。这些做法,王大脚样样在行。
这几年,生产队逢年过节也做豆腐,王大脚便成了抢手的人,四个生产队轮流来请。生产队长头天晚上早已泡好了豆子,正望眼欲穿的在磨坊里等待王大脚的到来。王大脚走进磨坊,一看里面竟有十几个精壮劳力静坐在那里,随时听候王大脚的差遣。王大脚叉着腰,像一位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沉着的指东打西,忙了一上午,豆腐压成了。生产队长挨门排户的一叫,男男女女端着筐子或盘子就兴奋地来分豆腐了,临走时还不忘说一句:“这豆腐好吃,是大脚婶子亲自做的。”王大脚一时忘了被批斗的屈辱,便浑身飘飘然了。
眼看着距离春节没有几天了,王大脚又开始忙着做豆腐。她要先做好家里的,给孩子们分分,预防着生产队的人找没有时间。况且现在天冷了,豆腐放久了也不会坏。正当大家准备吃豆腐解解馋的时候,梨花村的大街上,忽然走来一位解放军。他一米七五左右的个子,身材瘦瘦的,显出高峻挺拔的样子。留着平头,上身穿一件绿色军用棉袄,两个红领章在阳光下灼灼生辉,下身穿绿军裤,脚穿绿色军用解放鞋。黑里透红的脸膛,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有眼尖的人一眼看出来,这个人竟是潘虎子。不到半天功夫,虎子回来地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飞遍了全村。大家都传虎子在部队当了大官,这次荣归故里祭祖来了,整个梨花村都沸腾了。豹爷这次倒显得很淡定,他告诉人们:“不是大官,只是提了个班长,当兵才三年多,已经很不错了,以后早着呢。”为了庆祝孙子回家探亲,豹爷随后吩咐潘峰子买了两挂鞭炮,非常低调的在自家门口噼里啪啦的响了多半晌,豹爷站在门口一直到鞭炮放完才背起手,微笑着回家。
69書吧
算算虎子归队的日子,豹爷很纠结,因为在他心里还有几件当紧的事没有办。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召集全家人开会,扳着手指头给大家算了一笔账:虎子这次回家,总得请本村的干部和老少爷们儿坐坐吧,一喝酒,闹闹腾腾的要刨去一天;还得通知所有的亲戚来庆祝庆祝吧,又得一天;总得去虎子的姥姥家看看吧,再刨去一天;虎子回来一趟不容易,他和老师同学要说说话喝喝酒吧,再刨去一天,再加上必不可少的上坟祭祖,五天的时间就过去了。部队里只给了虎子十天假,来来回回的路上再用上两三天时间,紧的很,所以各项计划必须得抓紧时间落实,否则就不周全。潘峰子挠着头翻白眼:“爹,没必要这么复杂吧?”豹爷马上就发怒了:“你懂个屁,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面都多,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峰子低下头不敢说话了,当然老少两个婆娘更不敢说别的。
马上实施第一步计划:上坟祭祖。豹爷把烧好的十块大小均等的肉放在十个碗里,然后把碗摆在簸箩里,用一块干净的布遮住簸箩,布上放一挂鞭炮和许多烧纸,找了两个姓潘的帅小伙抬着,一家人庄重的跟在后面。到了老坟上,帅小伙把供摆上,开始放鞭炮,豹爷带着一家人作揖,又趴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豹爷和他的婆娘口中念念有词,引到梨花村的许多婆娘在村口张望。接着实施其他计划,先请全村的老少爷们喝酒,潘有粮、三麻子、柳金宝等一众人都来了,拿着各种各样的礼物,一片祝福的声音。席间,豹爷专门给潘有粮倒了满满三杯酒:“有粮啊,多亏你了,叔以前说话难听,不要见怪。”潘有粮马上回应说:“叔,咱是一家人,不要客气,这都是应该的,主要是孩子争气。”然后下一天,亲戚们接到通知都来了,大家都说虎子这孩子一看面相就不是一般人,豹爷惭愧的说一般般吧,又喝了个昏天黑地。随后,王玉德、杨小印、柳柳儿、潘朵儿等也被请来了,大家回忆起在小学相处的时光,都表示很想再经历一次。虎子这时候有些伤感,对柳儿和朵儿说:“没想到从小在一起玩的八个人,现在能聚到一起的,就剩咱们三个人了。”两个女孩子不禁簌簌的掉下了眼泪。最后的压轴戏是虎子和爹娘去菜园村拜访姥爷家里的人,姥爷很重视,摆了两个大桌子,桌子周围坐满了人,吃吃喝喝的说着话。虎子向大家讲了部队上的一些事,姥爷说:“好好混,我们村好几个老八路现在都在南方的大城市做了官,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给我吱一声。”潘峰子一家很是惊喜。黑二锅饼也来了,虎子向他说起当年偷杏子的事,黑二锅饼不好意思的说:“小,当时不知道是你,要是知道,随便摘。”场面热闹融洽的很。总之,虎子这次探家非常忙碌,正好忙完所有的事,归队的时间就到了,春节也马上来临了。虽然对孙子不能在家过年有些遗憾,但豹爷也自豪的很,亏我计划的周全,要不非出大漏子不可!豹爷心里美滋滋的。
1975年深冬的第一场雪,悄悄走来。“天仙碧玉琼瑶,点点扬花,片片鹅毛。”犹如故人归,挥舞着衣袖,飘飘轻盈。梨花村的柳树又一次掩映在风雪之中,蛰伏起生命的律动,梳理自已的心情,静静准备一场远道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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