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纷纷扰扰中,黄河的水又失去了滔滔的气势,1972年的冬天悄悄来临了。梨花村的柳树叶子已经落尽,只有枝丫在初冬的寒风中擎着,默默见证着生命的顽强与美丽。麻雀们依然是那么乐观,在柳枝间亦或田间地头不厌其烦地翻找着虫子,吃饱了就飞到椽头的窝里,美美的睡上一阵子。
梨花村的人们就像这麻雀一样,过得知足而又安详。他们现在基本上已经能填饱肚子,再也不用像前几年那样拖家带口跑去逃荒要饭了。潘有粮有时候挺自信,他认为新一届村委会的工作还是很见成效的,尽管还常常因为运动不力的问题挨张得志的批评,但潘有粮坚持认为:让社员们填饱肚子才是最重要的。社员们也普遍这么想,所以他们就认认真真的种好庄稼,毫不吝啬身上淌出的汗水,辛苦的播种、锄草、收获,他们觉得把力气交给脚下的这些土地,心里是最踏实的。梨花村的人们之所以知足安详,也是因为最近梨花村发生了一连串的喜事,他们相信不久这喜事也会砸到自已身上。先是杨叶儿中专毕业后,马上就被分配到县化工厂上了班,成为了一名国家正式职工,这在梨花村好像于无声处响起一颗惊雷,人们都在疯传:这可是铁饭碗,结实的砸都砸不烂,昭爷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杨东亮更是激动不已,对潘有粮那是感激涕零,就差磕头作揖了,干起工作来劲头大得很。接着就是杨东成家,不知道杨东阁通过什么渠道,从安徽的大山里居然给杨铁锁买来一房媳妇,比铁锁小五岁,小姑娘还蛮漂亮,虽然哭得梨花带雨的,但还是吹吹打打的把小两口送入了洞房。村上的婆娘们都说:“啥时候都是有人好办事,这城里的人就是有办法,东阁人脉广、路子多,不费吹灰之力,就给侄子弄来个俊俏的老婆,眼馋死个人啊,这回大瘸子杨东成可该安心了!”还有一件喜事发生在潘泥子家,潘花儿很快怀孕了,高二枝逢人便说:“和我怀军子的时候反应一个样,看来还是个外孙呢。”柳洋写信告诉了自已的父母,那两口子非常高兴,又寄来一些钱,并一再嘱咐柳洋多买些补品,让潘花儿好好补补身子。柳柳儿和潘朵儿已经高中毕业了,依然不能参加高考,学校让她们回家参加劳动锻炼,说过两年再公布她们这一级上大学的名单,柳儿知道推荐的名额有限,怎么也轮不到自已,但她记住了王永年老师的话:“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参加高考的!”柳儿对王老师的话深信不疑,所以就白天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坚持复习,她在等待着那一天。
冬天一来,地里就没有什么活了,家里储存了一些粮食,人们闲几天心里也不慌了。晴天的时候,梨花村的人们看看那火红的太阳和瓦蓝瓦蓝的天,便会扛着谷子或者生产队分的少量没有轧掉皮的干瘪的麦粒排队去推碾。梨花村共有两个碾棚,分布在村子的最南面和最北面,所谓的“碾棚”,其实很简陋,就是在四个角分别栽四根柱子,上面绑几根横木,再搭上一些树枝和干草,就谓之“碾棚”了。这种棚不遮风不挡雨,只能遮挡阳光,推碾时图个凉快。棚子底下便是石碾了,由一块厚约20厘米、直径约两米多的碾盘和一块直径约50厘米、长约60厘米的圆柱形碾滚组成。碾盘的中心立着一截木制的碾柱,连结着同样是木制的、控制住碾滚的木框,木框上留着孔,插上木棍就可以推着碾滚在碾盘上滚动。推碾时先将谷子或未脱皮的麦粒均匀的摊到碾盘上,然后一圈一圈的推,在碾滚的碾压下,谷子和麦粒便脱了皮。为了碾得彻底,推碾的人还需一边推着,一边拿一把小扫帚,将不在碾滚碾压范围的谷子或麦粒扫进去。碾盘周围的地面上由于长期走人,形成一个光滑的圆圈,圆圈外面布满了已经干褐的老苔,泛着古朴幽深的光泽。没有人推碾的时候,这里往往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在碾盘上跳上跳下,打闹笑骂,遇到有大人经过,一声喝责,孩子们便一哄而散。一会儿又飞来几只麻雀,在碾盘上或者在地下的圈里,走走望望啄啄,找寻人们不小心遗失在这里的米粒和麦子的碎屑,填饱饥饿的肚子。柳儿小的时候,经常跟着爹和娘来这里推碾,看着他们走了一圈又一圈,柳儿觉得很好玩。现在长大了,柳儿和娘推碾,一开始觉得有趣,走得也快,慢慢的腿也酸腰也疼,柳儿就汗流浃背了,农村人的生活永远都是那么艰难。
阴天的时候也有活儿,除了在家里做针线,柳儿还跟着娘去杨二秋家推磨。梨花村共有七八盘石磨,都设在比较富裕人家的磨房里,属于人家的私人财产,但街里街坊的,其他人去磨面也不收钱。杨二秋像温爷一样脑瓜子灵,他还会锻磨,磨一锻推起来就轻,那磨房也拾掇得精致,所以他家里来推磨的老是人来人往,柳儿娘俩也经常去杨二秋家推磨。石磨由上下两块大小相同的圆盘和一个大的磨盘组成,两块圆盘上都刻着有一定形状和深度的磨齿,下面那一块固定不动,上面那块在人的推动下做旋转运动,把麦子、玉米、大豆分别放在上面那个圆盘的圆洞附近,随着它的转动,粮食便随着圆洞流入两个圆盘之间,继而在重压下被搓碎。一般情况下,柳儿只负责推,娘却需用一只手推,用另一只手拿一把小扫帚不停的扫,把每一粒粮食都扫进圆洞里。磨了第一遍之后,柳儿早已在大簸箩里放了两根光滑的木棍,娘便将磨碎的粮食一点点盛到细面箩里,然后把细面箩放在木棍上,来来回回不停的筛,筛出来的粗的再倒在上面的圆盘上,继续推磨,直到完全磨成细细的面粉。入冬了,面粉里一般不长虫子了,所以得把各种面粉备足,柳儿便和娘一直推磨,一连推了好几天,把小麦面、玉米面、大豆面磨了一个遍,算算到春节各种面粉也够用了,才停了下来。此时柳儿的手上磨出了许多血泡,一碰着就钻心的疼,但能帮到娘,柳儿的心里是无比高兴的。
柳小海依然是挑粪,这个小个子男人虽然得过脑梗塞,还有关节炎,但为了一家人,他依然忍着疼痛,坚持干着村子里最肮脏的活,任凭谁也劝不下。有时柳儿就觉得爹就像一座大山,在天和地之间耸立着,能经受一切的风吹雨打。柳儿想帮着爹挑粪,柳小海温存的笑了:“傻孩子,大姑娘家家的,怎么能干这活儿?还不让村里人笑掉大牙!”帮不上爹的忙,柳儿不推磨推碾的时候,就帮着娘做饭,做做针线,或者帮爷爷编粪箕子和篮子,然后送给张小帅所在的那个供销社,换回一些钱。柳老三年纪大了,已经干不动生产队里的活了,但他却不吃闲饭,前些年跟一个远房亲戚学了这用柳条编织的活儿,便一直坚持着给家里挣钱。梨花村最西面有一片茂密的柳林,柳林里的白蜡条子到处都是,每到夏秋时节,柳老三隔上一段时间就带着镰刀到那柳林里转一转,找到合适的白蜡杆和白蜡条子,便砍下来让柳小海背回家。白蜡条子的处理方法比较简单,用镰刀将上面的叶子削干净,直接捆成捆晾在院子的角落里就行了。白蜡干收拾起来就比较麻烦,必须用开水先煮一煮,趁热一根根扒掉外皮,再两端对齐勒成半圆型,最后用绳子系好晾起来,以备做篮系子之用。春冬季节,柳老三就专心致志的猫在家里编粪箕子和篮子了。别看柳老三动作慢,但干起活来细致得很,特别是篮子编得尤其精致,放到供销社没几天,就会被人们抢购一空。他先将六根较粗较长的白蜡条子并排放在地上,再放六根组成十字形,再放两组组成米字形,然后用绳子捆牢固,围着米字中心一根接一根将白蜡条子上下折弯打圈儿的编,很快就编出了一个椭圆形的篮子底儿。接下来再把最初的那四组较粗较长的白蜡条子逐渐分开竖起来,把那半圆形的篮系子靠上,并拢好绳子形成椭圆状,继续在里面横着编白蜡条子,编到小腿高的时候开始收篮子的沿,不到半天工夫,一个崭新的篮子就出现在柳儿的眼前。粪箕子子的编制比较复杂,首先得编成形状如簸箕的粪箕子底,再连接“人”字形的鼻子梁和问号形状的背梁,再填充细小的白蜡条子做好收尾工作。柳老三年纪大,拧背梁时力不从心,常常累得满头是汗,忙活一整天,才能编出一个粪箕子,还左看右看,对自已的作品不甚满意。柳儿当然只能给爷爷帮帮忙,递递白蜡条子,给爷爷倒点水,或者将编好的成品用地排车送到供销社,具体编制的活儿,柳儿这个学生是干不来的。闲暇时候,爷爷便给柳儿讲些古代的故事,柳儿也给爷爷讲讲发生在学校里的事,爷儿俩嘻嘻哈哈的从早忙到晚,其乐融融的。
冬去春来,生产队的地里又有了活,柳儿便和社员们一起下地劳动。把河堤上那晒干的大粪用地排车拉着一铁锨一铁锨的撒进麦田里,从村北的河里引水浇麦子,在麦田里除草套种庄稼,扛着粪箕子割草喂生产队的牛……总之,一晌也不闲着。“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随着麦子的扬花、灌浆,最后至成熟期,夏天也就到了,空气里麦香浮动,梨花村的人们开始开镰收割麦子了。家家户户早已准备好麦收的家伙什:镰刀、磨刀石、扫帚、木锨、簸箕、铁网筛子等一应俱全。再嚯嚯的磨快镰刀,调修好地排车,并在车板子周围绑了一个很大的木架子,就像要远征奔赴前线似的。天空碧蓝而又高远,夏风热情的吹着,满麦田都是成排成队、忙活麦收的身影,妇女们挥舞着镰刀把麦子割倒,堆成一座座小山;男人们有人架辕子,有人手持木杈大声吆喝着把麦子撂上地排车;孩子们跟在地排车后面,把遗漏在田间的麦穗拣干净。男女老少齐上阵,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景象。
麦场里也有了人,他们把麦场打扫的一尘不染,当负责运麦子的人把麦子送到场里,他们就开始打场。可不要小看这些打场的人,他们都是各生产队选拔出来的精兵良将,在梨花村的人们看来,他们干的是一件天大的事,并不是一般人都能上场的。其实在麦子还未开镰之前,他们就开始忙活了。先套上老牛把老场用耙耙几遍,再用铁耙子归整的平平坦坦,他们的眼力头都特别高,哪一个地方有一个小坑都能看见。然后在河里挑水泼场,一桶水一桶水的挨着边泼洒开,再晾晒上一天,把老麦秸严实的摊到场上,再套上老牛拉着石滚开始轧场。碾轧了多半晌,他们才小心翼翼的把老麦秸打扫干净,麦场便变得像镜面一样光亮,再晾上一晌,他们才隆重的宣布麦子可以进场了。麦子进场后,他们先将麦子薄薄的摊开,晒上一天,然后垛起来,将从地里带来的土坷拉打扫干净。第二天吃了早饭,又把麦垛拆开,薄薄的再摊上,透透风晾晒一阵,然后用木杈统统翻一遍,再透风再晾晒,这时他们便回家吃午饭。大约到正午的时候,看看那日头正毒,他们便牵着牛,套上石滚开始正式轧场了,他们一点都不怕热,任凭太阳晒,只管吆喝着牛在麦场里一圈一圈的转。麦子被轧过两三遍,人们就用木杈将麦秸挑了垛在麦场边上,趁着有风的时候抓紧时间扬场,风吹麦糠飞,麦粒堆成堆。梨花村的人们有句名言:“会扬的一道线,不会扬的一大片。”这扬场可是一个技术活,不是一般人能够干得了的。
麦场里大人忙忙碌碌,而小孩子们却把麦场当成玩耍的神秘所在,他们光着膀子,穿着小裤衩,在麦场里翻跟头、捉迷藏,快乐的像一条条小泥鳅,赤脚走在光滑的麦场上,孩子们感受到了热腾腾的地面对小脚板的丰厚赏赐,有时麦粒硌了脚,有时麦芒扎进脚趾缝里,有时一不留神跌倒在卖场上,传来一阵阵“哎呀哎呀“的叫喊声,场面热闹极了。麦场里酝酿着麦香的味道,浓浓烈烈的,混在夏季的热风里,包裹着所有的人们。马车牛车出出进进,卸车的、摊场的,垛麦秸的、扬场的、运粮了,人们各司其职,脸上都洋溢着笑意。
69書吧
柳儿和其他妇女们一样,专干割麦子的活计。在阳光的洗礼下,麦子闪耀着金色的光芒,微风吹来,麦浪滚滚,一棵棵麦子像顽皮的孩子,顶着沉甸甸的头颅,再向人们摇头晃脑。柳儿左手抓住一把麦穗,右手拿镰收割,然后搂进怀里,再割一把麦子,直到怀里的麦子有了一大捆,便转身放在身后。这是娘传授的办法,说这样可以大大节省放麦子的时间。柳儿一开始动作还不够娴熟,慢慢的她收割的速度就逐渐加快了。割上一个来回,妇女们便坐在地头的柳树下休息,拿起一罐子准备好的白开水,咕咚咕咚灌上一阵子,拿出搭在脖子里的毛巾擦擦汗,再用手使劲拧拧搭在脖间,就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起今年的好收成,或者云里雾里的说一些私密的话,就又走进田里拿镰收割。柳儿站在麦田里,割麦子的间隙,有时候直起身眺望远方,丰收的麦子像金子一样灿烂,那缕缕的金黄像极了梵高笔下的向日葵,内敛而不张扬,辉煌而不疯狂,柳儿就不由得想起了自已,她俨然觉得自已就是天地之间的一颗麦子。
两年的劳动锻炼,柳儿感受到了劳动的艰辛与不易,同时也深刻体会到爷爷、爹和娘为家庭无私付出的博大与精深。梨花村人们那一张张憨厚淳朴的脸,以及对幸福的极度渴望,都深深的印在了柳儿的脑海中。柳儿期待着这种生活能有所改变,但她知道这需要一段漫长的等待,这正如王永年老师所说的:”只要怀揣梦想,美好的鸟儿早晚有一天会飞翔。”推荐上大学的名单公布了,如柳儿所料,名单上没有自已和潘朵儿的名字,柳儿并不消沉,依然在家劳动,夜里依然复习功课。她就像一颗深埋在地下的柳树种子,在无边的黑暗里奔突,总有一天会破土而出。
春天又来了,梨花村的柳树又一次泛绿、抽芽、飘絮、散叶,婆娑开枝条,一片葱茏了。村子周遭的小河发出叮咚的声音,河里的鱼虾在畅游。村东的河塘又响起动听的蛙鸣,河塘边野菜遍地,将花香播散在春风里,香飘十里,清新中透着优雅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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