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人放逐到边界
仿佛走入第五个季节
昼夜乱了和谐
潮泛任性涨退
字典里没春天
——张学友《离人》
晚上九点多，佳慧独自一人缩在家附近的一个小酒馆里。自打发现这个好地方，她就常常在心情不佳的时候过来坐坐。酒馆很小，只有几张桌子，装修成美式复古风格，放着安静的音乐，让人感觉很舒服。最重要的一点是，因为位置偏僻，店里几乎总是没什么人，也不知道老板是怎么维持下去的。
佳慧溜达进来要了一杯Blueberry Tea喝着，她随便套个大衬衫，拖鞋、黑框眼镜加棒球帽，和平时的装扮判若两人，不用担心会被认出来，而且喝完酒走着就能回家，很是方便。
自从上次之后，佳慧已经推掉了几次和乔明的见面，她觉得思绪很乱，这段感情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期，乔明很认真，而且希望她也认真，这实在是佳慧不想看到的，她觉得如果再发展下去，不论是到期分手，还是继续维持关系，对两个人的牵绊和伤害都会很大。
佳慧喝一小口酒，叹了口气，酒保刚才提醒她：“别看这酒温温甜甜的，其实很够劲儿的，悠着点啊。”佳慧却觉得也就那么回事，她看似文弱，实则酒量继承了父亲的基因，还挺不错的。
佳慧边喝边想：都说四十不惑，她都45了，怎么越活越迷糊了。前半生挺正常的，和一般人的进度一样，该上学上学，该恋爱恋爱，该结婚结婚，怎么踏入后半生就哪哪都和别人不一样了呢？
别人在这个年纪，烦恼的是孩子中考高考、老公中年脂肪肝，要么是房子不够大，票子不够多，而她居然还在思考和小男孩的爱情问题。也许，在欧阳或者露露眼里，这是个值得炫耀的事，但作为一个从小循规蹈矩的孩子，佳慧一点都不觉得这是好事，她从没想过与众不同，她就想甘于平凡，泯于众人，做个平凡的家庭主妇，相夫教子，但命运却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这是叫天不遂人愿，还是她自己做出的人生选择有问题，自作自受？
旁边桌子来了俩人，边喝酒边聊天，声音倒也不大，但佳慧觉得有点打扰她思考，于是站起来往旁边挪了一个桌子，继续闷头喝酒。
该怎么处理和乔明的关系？难不成真到了第30天就戛然而止？还是从现在起逐渐抽身呢？她真的不知道。虽然结过婚，但她发现自己真的不懂爱，对于亲密关系，她信奉的原则是“势均力敌，互不相欠”——在经济上努力自食其力，在心理杜绝过度依赖别人。离婚后更是如此， 一切问题自己解决，尽量不麻烦别人。上一段婚姻中曾经一度产生的对丈夫的依恋和信赖之情，不但早随着婚姻的解体灰飞烟灭，而且还成了她发誓今后必须杜绝的隐患——事实狠狠地教育了她，过深的情感关系会让人失去自我，更重要的是，一旦失去这段情感，对于投入的人来说，那就是抽筋扒皮，痛彻心扉。
佳慧的头越垂越低，感觉脑筋渐渐迷糊。“别说，这酒还真挺有劲儿”，佳慧心想，准备喝完最后一点就撤退，忽然对面坐下一个人。
佳慧头也没抬地说：“这有人了。”
对方却回答：“徐老师，差点没认出来是你。”
佳慧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对面坐着一位瘦瘦的男士，面相倒算和善，但没啥印象，佳慧知道自己一向脸盲，不认识也正常，于是迟疑地说：“你，认识我吗？”
对方笑了：“看来是你不认识我了，冯子山，之前你和露露吃饭的时候见过一面。”
佳慧想起来了：“哦，那个做游戏的。”她此时已经半醉，脑子里想的不受控制就顺嘴说出来了。
冯子山哈哈笑了：“对！就那个做游戏的。”
佳慧懊恼：“不好意思啊，我说错话了，应该是开发游戏的科学家。”不知怎地，她又觉得这个称号特别有喜感，忍不住嘿嘿嘿的笑了起来。佳慧属于酒品还不错的人，喝多了不疯不闹，唯一的症状就是爱傻笑，然后就老老实实睡觉去了。
冯子山也跟着笑，说：“你今天跟上次装扮很不一样，要不是你站起来换桌子，我还真没认出来。”
佳慧笑嘻嘻地说：“是嘛？你倒是跟上次一模一样。”这倒也不全是醉话，也许全世界搞研发的人都在模仿乔布斯？冯子山跟上次见面一样，黑色体恤、牛仔裤、球鞋，万年不变焊身上了。
冯子山丝毫不介意她有点揶揄的口吻，微笑着问：“你住这附近吗？我工作室就离这里不远，所以今晚和朋友来这里谈事。上次我说的游戏志愿者的事，你有兴趣来吗？这一段我们把游戏修改的更完善了，体验感非常真实，很好玩的。”
佳慧大幅度地摇头：“在游戏里再活几辈子？不要不要，我这辈子就活的快累死了，再活几次我更得死得透透的了。”她向前探身，靠近冯子山说：“我跟你说，人类的脑细胞应付单线程的人生就已经很吃力了，要是立方人生，保证得精神错乱。”
冯子山说：“又不是真的去过立方人生，只是在游戏里玩一下。你就不好奇吗？如果当年做出另一个选择，今天的你会变成怎么样子？有什么样的家人、朋友，事业和情感会有什么样的发展？”
佳慧歪着脑袋想，眼神迷离，是啊，如果当年嫁了李展鹏，现在我会不会儿女双全，岁月静好？如果当年出国读博，现在我会生活在哪个国家？过什么样的生活？
冯子山说：“你考虑考虑，我工作室就在离这三四公里的写字楼里，开车几分钟就到了，停车也方便。随时欢迎你！”
“你为什么非要找我，愿意做志愿者的人一大把，随便去学校招点学生不就得了。”
冯子山靠在椅背上笑了：“我们招志愿者也是有标准的。”
“不就是玩游戏嘛，还有什么标准。”佳慧又忍不住嘿嘿乐了起来。
“因为我是个理想主义的游戏开发者，我希望我的游戏不是简单帮人减减压，取取乐，而是对玩家起到一点更有意义的影响。”
“什么影响？”佳慧好奇。
“我希望我的游戏能帮助人想清楚，自己想过怎样生活。毕竟，立方人生是虚拟的，单线程人生才是真实的，但我希望二者之间能有一种联系。”冯子山说。
佳慧晃晃头：“好吧，虽然听不大懂，但我基本明白，你做的是一种高大上的游戏，那你对志愿者有什么招收标准？学历？年龄？性别？”
冯子山笑起来：“那倒不是，标准很简单：有故事，有困惑。”
佳慧有点警觉：“你怎么知道我符合这个标准，是听露露说了什么吗？”
“不是，你别这么紧张。”冯子山说：“我虽然是搞技术的，但我的兴趣点不在技术本身，而在于技术与生命的关系，所以我不光研究技术，也研究人。几十年的研究搞下来，你有没有困惑，我一看你的神态就明白了。”
“明白什么？我神态怎么了？”佳慧问。
冯子山说：“你表面看起来稳重平和，甚至挺开朗的，但在愣神的时候，总有一股遗憾的感觉挥之不去。”
“遗憾什么？我没什么可遗憾的啊。”佳慧觉得头有点晕，用手撑着头。她其实挺烦这种喜欢做人生导师的类型，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看似洞察一切，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其实再容易也不过了，自己这个星座神婆也会的好不好。
“这我就不知道到啦，也许你可以在游戏里发现你在遗憾什么。”冯子山喝完最后一口酒，停了停又说：“其实，前一段我在街上偶然碰到你和你的……应该是男朋友吧，也让我挺意外的。”
佳慧一惊：“什么时候？”
“就上周末，晚上九点多吧，在市中心。”冯子山说。
佳慧想起之前与乔明在路边一起打车时瞥见的那个身影：原来是他。她也笑笑，一口干杯，站起来说：“估计是你看错了，那个时间我应该在健身房呢。今天跟你聊的很愉快，改天再聊。”
冯子山跟她握了握手：“没问题，真诚邀请你来参观，可以先看看再决定嘛，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下午六点，佳慧在电脑提交了最后一门课的成绩单，然后收拾好东西缓步走出办公室，今年的期末考试和判卷打分全部完成，正式进入暑假。
开车刚拐出校门，她就看到一个人很显眼的站在路边，佳慧叹了口气，靠边停车，摇下车窗说：“上车吧。”
乔明上了车，佳慧一边开车一边问：“你怎么来了。”
乔明没有看她，直视着前方：“我们已经一周多没见了，微信你总是不回，知道你今天放假，我就在这里等你啊。”
佳慧不由拍拍他的手：“抱歉啊，真的是期末太忙了，出卷子、监考、判卷子，刚刚才忙完。”
她的手立刻被乔明反握住：“我知道，所以今天来好好犒劳你一下，带你去吃好吃的。”
佳慧笑：“行啊，但我很累，别吃太油腻的就行。”
“那我们就去吃日本菜，还是上次去过的小馆子，怎么样？”乔明的声音变得明快了一些。
佳慧回答：“没问题！”麻利地转弯开向饭馆。
还是那家藏在胡同里的日式小馆，食客不多，原木色调的装饰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十分静谧。上次他们在这家馆子吃饭时正值初夏，彼此心无芥蒂，气氛轻松，谈谈笑笑，这次虽然只过了不到两个月，但他们的关系已出现了巨大变化，两人各自安静的吃着喝着，都想说点什么，却又无从说起。
从饭馆出来，乔明一边看着佳慧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的说：“最近有部电影不错，一会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
佳慧说：“好啊，反正我明天不上班，可以看晚场的。”
乔明有点心虚：“你今天怎么这么乖呀？我说什么都同意？”佳慧挽着他的胳膊，边走边说：“没事啊，很久没陪你了，当然得补偿一下。”
电影是一部文艺片，很安静，很治愈，看着看着，佳慧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握住，乔明的头靠在她肩膀上，高大的他靠着娇小的佳慧，这画面其实很违和，但乔明似乎不在乎，就这样一直静静的靠着看完了整部电影。
散场出来，照例是佳慧开车送乔明回去，到了楼下，乔明下车后习惯性的转身，却看到佳慧也跟着下了车：“反正也晚了，我上去坐会。”
乔明迟疑了一下：“我觉得你今天太累了，别熬夜了，早点回去吧。”
佳慧直接锁了车门：“没事，我一点也不困。”
再次走进乔明的家门，佳慧不自觉地长舒出了一口气，这个看似简陋的房间有一种独特的魔力，仿佛是一个可以隔绝外部世界的避风港，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瞬间得以放松下来。佳慧知道，那是因为有乔明。
乔明轻轻关上房门，从背后环抱住了她：“我好想你。”他轻声说。
一种熟悉的触感传遍了佳慧的全身，让她战栗。佳慧缓缓转过身，终于也回抱了乔明，两人不知不觉陷入了热吻，但与此同时，佳慧脑子里却在想：“真是疯了，你干嘛来了啊徐佳慧。”
其实，从吃饭到看电影，佳慧一直在努力冷静思考，究竟应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结束这段感情。今天是7月23日了，距离他们承诺分手的时间还有一周，但佳慧觉得已经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感情像杂草，肆意生长，让她完全无法预计走向，这种如野马脱缰般的感觉让她感到心慌害怕，惶惶不可终日，她在刚才锁车时已下定决心，一定要果断一点放下狠话，说完就走，然而现在却又陷入了纠缠……
也许是因为小别重逢，乔明今天的吻分外热烈，两人紧紧相拥，跌跌撞撞无法站稳，直到他的身体把她紧紧压在墙上，几乎融为一体，两人的心脏同时在疯狂跳动，他的双手摸索着按住她的手，掌心相对，十指相扣，喘息着贴着她耳边问：“可以吗？”
佳慧闭着眼睛不断深呼吸，感受着他灼热的体温和气息，久久迟疑，无法回答，直到乔明将头埋进她的脖颈，开始解她的衣扣，她才终于下决心慢慢按住了他的手。
乔明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佳慧的眼睛，用仿佛知道答案一样神情问：“怎么了？”
佳慧深呼出一口气，一字一句的说：“乔明，我们该停止了。”
乔明低下头：“我可以问原因吗？还是你之前说的那些年龄、身份的问题吗？”
“不是，不是因为这些，你还记得你之前说，爱是一种神奇的力量，是那种给的越多，就越有的力量吗？”佳慧说。
乔明缓缓点头。
“我没有你说的那种力量，我就像一个空心人，内里空空如也，没有东西可以给别人。乔明，你爱上的那个俏皮阳光的我，只是一种假象，真实的我其实早已经疲惫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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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明扳过她的肩，直视着佳慧的眼睛：“不是的，我爱上的那个才是真实的你，活力四射，自信骄傲，那个疲惫不堪的你才是假象！”
佳慧鼻子发酸，她紧紧抱住乔明，把头埋在他的胸口，眼泪奔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衣服。这句话对于她，就像一个自卑的孩子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朵小红花，是她蹉跎半生以来听到的最大的肯定，最好的褒奖。
乔明抱着她坐到沙发上，不断低声安慰，擦去她的眼泪。
佳慧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乔明正互相依偎着和衣躺在床上。乔明还在熟睡中，双手紧紧搂着她的背，下巴贴在她的头顶。窗外有小鸟在鸣叫，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乔明的肩头，混合着他年轻的气息，这一切都像美好到不真实的光环一样笼罩着佳慧。
她闭上眼睛，深深体味了一会这静谧的时光。然后慢慢坐起来。她不想惊动乔明，然而乔明还是醒了，躺着拉住她的手问：“要走了？”
佳慧点点头：“对，我要走了，谢谢你陪我走过的这段日子。”
乔明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我会等，等到你有力量的那一天。我相信你会回来的。”
佳慧没有回答。今天尚且无法把握，未来谁又能说的准呢？即使她回来，乔明也不会等在原地，毕竟，人总是要向前走的。
佳慧缓缓抽出了手，离开了乔明的家，如同一个疲惫的跑者撞过终点线，她终于结束了这场和乔明肩并肩的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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