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你何时曾看见
这世界为了人们改变
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
是否就算是拥有春天
——李宗盛《凡人歌》
佳慧眼前一片黑暗，但是挺温暖，好像还有隐隐的花香，接着，她听见滴滴滴的声音，虽然动静不大，但一直没有停，这是什么声音呢？她试着在头脑中想象着活动自己的四肢，好像也没什么反应。接着，她听见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在叫：“妈！妈妈！起床了，闹钟都响半天了！”她再次努力，终于做出了在虚拟世界的第一个动作——举起了自己的手臂。
周围光线顿时亮了起来，原来刚才自己是缩在被子里，滴滴的声音来自枕边的手机闹钟。她看了看自己的手，皮肤尚算白嫩，但没有涂指甲油，这是一双不加修饰的手。
佳慧掀开被子缓缓坐起来，拿起手机关掉闹钟，还没来得及环顾四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床边站着的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身着校服， 短头发，圆圆脸，大眼睛，跟自己年轻时长得有点像。
女孩一边冲她皱眉一边说：“妈，这都七点多了，你还没做早饭呢，我都快迟到了。”佳慧心想，这是我的女儿吗？人不大，脾气还挺大的，不过作为妈妈是该照顾孩子的，于是回答：“起来了，现在做饭。”
她下床站起身来，噫？感觉身体有点沉重，不复轻盈，看来，这是一个不爱运动的身体。
来不及收拾床铺，她赶紧走进厨房，双开门的大冰箱里各类食材满满当当，就是塞得有些杂乱无章。橱柜里烤箱、平底锅等炊具也一应俱全。
做早餐倒是难不倒佳慧，她按自己的习惯，很快煮了鸡蛋，煎好培根，同时烤了面包片抹上奶酪，又切了橙子补充维生素。这时，厨房里探进一个小男孩的脑袋：“妈我饿了，能吃饭了吗？”佳慧一拍脑袋，我的天，我还有一个孩子啊，这可是儿女双全啊，她不由得笑了起来，乐死了这个游戏设置。
小男孩好奇：“妈妈你笑什么啊？”佳慧一边倒牛奶，一边说，“没事没事，快去坐好准备吃饭了。”
她把早餐端到餐桌，两个孩子坐好开始吃饭，佳慧好奇地问他们：“你们爸爸呢？”女孩一脸迷惑的看着她，“你忘了吗？我爸出差了啊，明天才回来呢。” 哎？还有这个设定，够好玩，佳慧心想，赶紧回答：“嗯嗯，想起来了。”
男孩此时则把一口鸡蛋吐出来 ：“妈妈，我又咬到一大块鸡蛋皮。硌牙。”佳慧一愣：“哦对不起啊，可能我太着急了。”
女孩子则小声嘟囔：“妈妈总是这么马马虎虎。”
佳慧这时才发现，两个孩子的头部上方都悬浮着一块椭圆的小牌子，女孩的写着“李朵朵”，男孩的牌子写着“李星星”，应该是两个孩子的名字。哈哈，这个虚拟世界每个人的脑袋上都飘个牌子吗？要是现实生活中也能这样就好了，再也不会有碰到人却叫不出名字的尴尬，佳慧暗想。
两姐弟迅速吃完早饭，背好书包对她说，可以走了。佳慧估摸着自己需要开车送他们上学，但却发现还身着睡衣。她冲到衣柜，随便套了一身衣服，原本出门前的那套例行功课——弄头发、化妆、戴首饰、喷香水什么的，显然统统来不及做了，况且，她还不知道去哪里找到车钥匙和车子，正踌躇着要不要问孩子们，却见朵朵向空中挥了一下手，一台黑色的汽车瞬间出现，悬浮在空中，佳慧试着往前迈步，发现她和姐弟俩已顺利地坐进汽车。佳慧不觉大乐：“瞬间移动啊，这太好玩了。”
车子行驶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虽然坐在驾驶座，但佳慧感觉汽车似乎是自动行驶，不用她做什么操作，正好腾出时间好奇的四处张望。
窗外是灿烂晴天，天空中飘着云朵，马路两侧高楼林立，城市中应有的店铺招牌、红绿灯、花草树木等等一应俱全，不时有行人从路边匆匆走过，一切都跟真实世界一模一样，甚至打开车窗，佳慧都能感觉到阵阵微风吹拂在脸上，从后视镜里看去，两个孩子的头发也随着微风阵阵飘动。这里唯一与真实世界的细微不同是，虚拟世界的光线似乎更加柔和一些，简单的说，佳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开了滤镜的电影里。
69書吧
两个孩子都不说话，姐姐带着耳机，摇头晃脑的听音乐，弟弟则望着车窗外发呆。佳慧决定也不说什么，先熟悉熟悉环境，把情况摸清楚再说。
车子抵达学校，孩子们下了车，佳慧接着往自己的单位开，不出意外的话，她应该还在这所大学上班吧。
走进大学校园，佳慧远远看到一个体型丰满的中年女性走来，热情的跟她打招呼，定睛一看，她头顶漂浮的牌子写着“欧阳韵”，哦，是她校办的同事欧阳。欧阳态度亲昵的和佳慧讨论起昨天一起给孩子网购衣服，以及这周末两家一起郊区游的事，看来，欧阳和她在这个世界的关系，比真实世界更亲近。
进到楼内，佳慧习惯性的向系里方向走，欧阳拉住她说：“哎，图书馆在那边啊，你怎么了？不会调职这么多年了还改不了去系里的习惯啊。”佳慧心想，这是调去图书馆工作了？她不由自主问出声来：“什么时候的事？”
欧阳说：“哎，忘了吗？都有六七年了吧，就是你老二出生前后嘛，你说精力有限，家里事情太多照顾不过来，调到图书馆可以换班，而且工作清闲没压力。”
佳慧点点头，看来李展鹏的赚钱能力还行，自己才有底气可以以照顾家庭为主。她走进图书室，坐在管理员的位置，有点百无聊赖，四处打量。
管理台位于阅览室、视听室和书库的交汇处，平时可巡视阅览和视听的状况，如果有同学需要借书或者乐谱，就由她进入书库找出来，并办理借阅和归还手续。
佳慧坐定之后，不时开始有同学进进出出，但因为工作简单很容易上手，不出几分钟，佳慧就掌握了流程，熟练办理起来。
就这样忙碌了好一会，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快到中午了，佳慧觉得肚子饿了，这才想起起床后既没吃早餐，更没喝咖啡，怪不得一直晕晕乎乎的——其实，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实际是身处虚拟世界，早上她是吃过早饭才来玩游戏的。
刚准备去吃午饭，一个学生急匆匆跑进来：“老师，还没下班吧？我要借书。” 佳慧抬头，心头一跳：“乔明！”她看着他头顶的牌子，虽然是面对一个虚拟人，佳慧还是觉得很亲切，虚拟人和乔明一样，有高挺的鼻梁和好看的嘴唇，原来，自己还是那么想念他。
乔明却被她的目不转睛搞得有些莫名其妙，赶紧补充：“不好意思啊老师，我知道快下班了，但这本书我真的有急用。”
佳慧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事，你先在这里登记书名和学号，我去给你找。”她走入书库找出书，一边递给乔明，一边装作漫不经心的问：“你还没毕业吗？”乔明惊讶地说：“老师你认识我？”
佳慧胡乱回答：“对啊你不是老来借书吗？看着面熟。”
“老师你记性真好，我硕士毕业了，但又考上博士了，刚入校第一年。”乔明微笑着回答，态度恭敬，眼神礼貌而有距离。
佳慧在心里叹息，原来被他当成长辈看待是这种感觉啊，现实世界里，他可是千方百计避免叫她老师，眼睛总是闪烁而热情的盯着她不放。不过，也正是由于这种此刻他这副恭敬的态度，佳慧发现自己不再像现实世界那样，在他的注视下七上八下、心慌意乱，而是心态非常平和，不对，平静，也不对，嗯……是慈祥。最终，佳慧挂着慈祥的笑容对乔明说：“祝贺你啊，学业有成。”
办完手续，欧阳来找她一起去食堂午餐，两人一起边走边聊，经过一座大厦时，佳慧看到玻璃幕墙上映照出两个典型中年女性的身影，脑子里还在想，人到中年不锻炼就是不行啊，身材就会走样成这样，忽然，一个念头闪现，她停住脚步，定睛细看，这两个身影不正是欧阳和她自己嘛！
佳慧一时颇有点震惊，这才想起，从早晨忙到现在，自己都还没来得及照一下子镜子呢。她赶紧向欧阳说，忘了点工作需要回趟办公室，然后顾不上对方惊讶的目光，匆匆赶回图书馆，直奔卫生间。
镜子里映照出一张胖胖的、毫无化妆痕迹的脸庞，皮肤还算白嫩，但面目臃肿，五官模糊，头发也没有经过什么打理，烫着典型的大妈短发。
她又退远一些，发现自己穿着一身黑色宽松衣裤，一双棕色平底鞋，微微驼背，腰身粗壮，除了手上的结婚戒指，没有佩戴任何首饰。
我的天啊！佳慧有点难以置信的掩住嘴，我怎么会放任自己长成这样？怪不得乔明会用如此恭敬的态度对她，此时佳慧的外貌和真实世界判若两人，看起来至少有十岁的年龄差。
她很是花了一些时间才平复了心情，走出卫生间，她来到食堂找到欧阳。欧阳旁边还坐了几位同事，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女性，大家在讨论孩子的问题，一会身体营养与心理健康，一会如何应对升学考试，一会到哪里能找到好家教，培养什么业余爱好，问题繁多，气氛热烈，这也难怪，这年代，养个孩子堪比宏大系统工程，简直需要调动家长的全部脑力、体力以及社会资源。
在真实世界中，每每遇到周围人谈论起孩子，佳慧总会陷入有点尴尬的境地，她一般是静静的听，但为了别显得太不合群，偶尔还要插一两句话，同事们也都很有默契地不问她什么问题，但不论怎么做，佳慧与这个妈妈群体总是格格不入，仿佛一只独角兽落入了驯鹿群，再想披上伪装融入群体，也因为与别人有太大的不同而显眼异常。
但此时，她没有了这种感觉，一边可以放松的一边听他们讲，一边也说说自己的孩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气氛和谐，其乐融融。尽管佳慧不时想起自己的现在的外貌，有点伤心，但又转念一想，这才是正常的人生节奏啊，自己不是一直想要平凡的人生嘛？一个45岁的中年女性，身材是不是走样，妆容是不是精致很重要吗？承担起养育儿女、照顾家庭的责任，努力做个好母亲、好妻子，不也很有价值，很有意义吗？这样的人生，应该感觉很踏实吧！不像她在真实世界那样，终日莫名的不安和失落。
她想起露露，这里和露露的关系如何？她掏出手机，试探着给露露发了个微信：“忙什么呢？”过了很久，露露回复：“在外地演出，好久没联系啦老同学，有什么事吗？ ” 佳慧放下手机，叹了口气，看来，她已经不属于无孩妇女的朋友圈了。
下午一到下班时间，佳慧就匆匆离开办公室，开车去接孩子。这里跟现实世界一样堵车，道路被红色尾灯构成的车流覆盖。
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已经六点半了，孩子们直嚷饿了，佳慧顾不上换衣服，一头扎进厨房马不停蹄开始洗菜、做饭。她这才发现身上衣服的好处——黑色不容易显脏，而且材质轻便、款式宽松，直接穿着干家务活很方便，也好清洗。她以前那些紧身掐腰、颜色浅白的正装，穿上只能昂首挺胸，很多还需要干洗，得时刻小心呵护不要弄脏，显然不适合一位妈妈的日常需求。
因为要照顾儿女的胃口，佳慧也不可能贯彻自己杜绝碳水食物的晚餐原则，她做了咖喱烩饭，又随便炒了一个青菜，总算对付完了晚饭。把握不住大家的饭量，烩饭做多了，为了第二天不吃剩饭，虽然已经很饱了，但佳慧还是成为了那个打扫战场的人，吃完最后一口饭，她低头看了看突出的小腹：嗯，明白了，自己就是这么慢慢胖起来的啊。
吃完饭，还有大堆家务要做，佳慧很欣慰地看到厨房有一台洗碗机，简直谢天谢地！她麻利的把碗筷放进洗碗机，把孩子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打开扫地机器人清扫地面，然后开始整理厨房。
但是，她无法像在真实世界做家务那样井然有序，因为会经常被打断——儿子不时跑来问作业的问题，女儿一会问演出服在哪里，说学校明天有钢琴演出需要提前熨好，一会又说着急练琴找不到琴谱，佳慧只好停下手中的活，帮她翻找。
好容易把厨房大略收拾停当——只是大略而已，完全比不上佳慧在真实世界的整洁程度，佳慧开始熨衣服，同时检查儿子作业的完成情况，女儿练琴的情况。一整晚手上、嘴巴忙个不停，耳朵里人声、琴声嘈杂不断，她觉得脑子乱哄哄，头也渐渐开始疼。
回想起现实世界单身王老五的下班生活，打开家门，房间里是一片黑暗和寂静，她通常会马上打开灯、电视或者音响，让家里有些生气。简单吃些沙拉和鸡胸肉之后，她就出门一头扎进健身房运动一晚；不出门健身的日子，则会关掉房间顶灯，打开台灯和落地灯，挑一部电影或一本好书，在温暖的黄色光源中安静地看。那种生活，自由而寂寞，或者不如说，自由和寂寞总是相伴相生的，无法独立存在。
而虚拟世界的下班生活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房间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孩子们脚步咚咚咚地跑来跑去，吵吵嚷嚷，各类家务机器的轰鸣声此起彼伏。这种生活，喧嚣而嘈杂，绝不寂寞，但无法自由。
一个人生，两种活法，如同河流的左岸和右岸，到底哪一边才是更好的生活？
熬到十点钟，孩子们洗漱完毕去睡觉了，家里顿时安静下来，佳慧总算有时间四处转转，仔细看看她在虚拟人生的家。
和真实世界中佳慧小小的、收拾得一尘不染，每一件陈设和床品都经过精心选择的居所不同，虚拟世界的这套房子面积挺大，四室一厅，儿女各有一间卧室，但布置却谈不上品味可言。
整体装修是有些老旧的欧式风格，墙面和桌子上没有陈列任何艺术品，床品不是佳慧最爱的宝蓝色，而是不会出错的米黄色。主卧的床头上方悬着大幅婚纱照，一看就有些年头了，照片中的李展鹏还是她记忆里的样子，老实而略带土气，俩人轻靠在一起，有些拘谨的笑着。
客厅中间摆放了一组宽大的欧式沙发和一个双层茶几，凌乱摆放着一套茶具和零食，佳慧是咖啡派，不爱喝茶，看来茶具是属于李展鹏的。门厅处堆放着一家人外出的衣服和鞋子，旁边是孩子们的脚踏车、滑板、旱冰鞋之类的玩具。卫生状态马马虎虎，家具和地板虽然没有灰尘，但卫生间和厨房的角落里时有污渍。
整套房子唯一的亮点是阳台，摆着两把白色的藤椅和十几盆绿植，其中几盆茉莉正在盛开，早上闻到的阵阵清香就是来自它们。看来，自己在虚拟人生中的养花手艺见长，真实世界中像茉莉这种高难度的花卉她肯定是养不活的。
佳慧仔细转着，看着，感到这里似曾相识，又相当陌生，就像自己虚拟的外貌，是她，又不是她。她无法判定，自己在这段人生中是否足够满意和开心。大门响了，有男人的脚步走进来，是老公回来了？
这时，她听到了提示音：“您今日的游戏时间已到，请退出游戏。”她抬起左手看了看，手背上果然有一个红色的六角图形在不断闪烁，玩了这么久，的确需要休息了，她轻轻按了按键，周围的光线开始闪烁了起来，仿佛日光灯坏了一般，然后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
佳慧缓缓摘下头盔，屋里光线有些阴暗，透过窗户百叶窗的缝隙，可以看到今天是个阴雨天。她看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已到中午一点，从早上9点到现在，她度过了4个小时的虚拟人生。
门开了，冯子山推门进来，微笑着问她：“感觉怎么样？”
佳慧慢慢从体感椅中起身：“还好，就是觉得有点累。”
冯子山仔细查看她脸色：“没觉得不舒服吧？心情怎么样？”
佳慧活动一下脖子和四肢说：“还好，你不用这么紧张，我没那么脆弱，而且，这段虚拟人生挺好的，我度过了平凡而充实的一天。”
“嗯，那我就放心了，此前有个别实验者会感觉身体不舒服，也有些人玩游戏后出现了一些心理波动，所以我要特别小心一些。”冯子山说。
“明白，我目前一切都挺好，会继续来玩。”
话虽如此，佳慧回家后却觉得异常疲惫，尽管只在虚拟世界里度过了四个小时，但她体验的感觉却是从早到晚的一整天，所以，到家虽然才下午两点多，但她却真的像进入深夜一样困得一塌糊涂，扑到床上就昏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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