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怎么开始
也许就是对你
有一种感觉
忽然间发现自己
已深深爱上你
真的很简单
——陶喆《爱很简单》
69書吧
考入大学是佳慧人生走运的高峰阶段,她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被省会的重点艺术大学录取,从土土的三线小城市成功攻入一线大都市。
90年代有一种独特的火热氛围,从城镇到乡村,周遭的一切都在飞速发展,新生事物从物质到精神每天都在层出不穷——街上的高楼大厦像变魔术一样不断增多,人们的装扮越来越大胆、色彩越来越鲜艳。磁带录音机里飘荡着各类港台流行歌曲,小虎队、张国荣、四大天王等明星在年轻人中脍炙人口,刘欢、田震等一批大陆歌手也开始崭露头角。电视里播放各类香港古装或时装电视剧,也有像《渴望》之类引得全国万人空巷的国产电视剧。各式娱乐场所花样繁多,而且及其接地气——马路边摆个台球桌放几个球杆,就可以开起台球馆;架好录像机和电视机,就可以开个录像厅,一波波人们扎堆在空气污浊、黑漆漆的小房间里,乐此不疲的观看循环播放的香港枪战或搞笑片……
不过在当时,虽然不同城市的人们看着同样的电视节目,哼着同样的歌曲,但实际生活水平的差距还是非常大的,特别对佳慧这种初到大城市的18岁孩子来说,真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花缭乱。
她生平第一次吃到了肯德基、麦当劳,和爸爸一起乍舌于十块钱一碗的天价牛肉面——在老家那这玩意只卖两块五,她还在拜访亲戚的时候第一次乘坐了居民楼的电梯——一个老头专门负责坐在里面按按钮,旁边放个小电扇通风,装备十分高大上。
这里快到九月的天气比家乡热很多,爸爸和佳慧坐了一夜火车赶到大学所在的城市,汗流浃背地拖着大行李箱,好不容易摸到宿舍,一推门,看到桌旁端坐一个长发女孩。佳慧不禁长大了嘴巴:哇!好漂亮,这长相完全符合传统美女的所有标准:大眼睛长睫毛小嘴巴,又高又瘦又白,还一头浓密长发。我的妈,重点艺术高校果然美女如云,佳慧心想。一番寒暄下来,佳慧了解到,此美女是古筝专业的,叫韩云,同宿舍还有两个女孩,分别是钢琴专业的卢露露,以及与佳慧同属理论专业的王佳。
放好行李,爸爸陪她去办理入学手续。因为成绩好,佳慧是所谓的公费生,不用交学费,只交了一年六百元的住宿费,买了一套被褥就搞定了。爸爸拜托了高年级的同乡姐姐多多照顾,给佳慧留下五百块钱——够半年的生活费了,又叮嘱好各项生活事务,说好定期写信,这才离开。
其他同学都是自己来报道的,只有佳慧是由父亲护送,从这个意义来说,18岁的佳慧可以说确实是一个不谙世事的爸宝女。
宿舍面积不大,四个女孩每人分得一个高架床,床铺下有一套带两层书架的木制书桌椅。只要看看书架,每个人的个性喜好就一览无余——露露的书架摆满各种唱片和画册——除了音乐,她还是个忠实的美术爱好者;王佳的书架基本全是专业书和课本,显然是个一心读书的刻苦孩子;佳慧的书架以杂书为主,各种小说、诗集、剧评,五花八门;韩云的书架上则摆满了高矮胖瘦的瓶瓶罐罐——全是各色化妆品。
学校位于市中心,作为专业艺术高校,校园的面积很小,学生规模也比综合类大学少了很多,优势是地理位置绝佳,去音乐厅、大剧院之类的艺术场所非常方便,劣势是住宿条件较为老旧。佳慧的宿舍位于一所建于五十年代的红砖小楼一层,公共厕所在宿舍的走廊里,洗澡则要去另一栋简易楼中的公共澡堂,这导致不论春夏秋冬,校园里总能看到一些穿着睡衣,用毛巾包着湿头发的学生们,抱着塞满洗漱用具的各色塑料小提篮,施施然在澡堂和宿舍之间走过,成为校园一景。
佳慧对这个人生中首次离开家的住所很满意,她觉得这里唯一的缺点是蟑螂和老鼠很活跃,原因很简单,走廊最外面就是垃圾箱,垃圾经常堆得很满了才被清走。如果是现在,洁癖如佳慧肯定一分钟都无法忍受,但18岁的佳慧和全宿舍女孩都完全不在意这些问题。蟑螂嘛,发现了拍死就好,老鼠更省事,不用拍死,它们自己会跑走,王佳还曾经在午休时,和宿舍地板上一只路过的小老鼠进行了友好而愉快的会谈。
总而言之,和有的女生宿舍勾心斗角不同,佳慧的宿舍气氛十分和谐融洽,白天大家各忙各的学业,睡前来个集体闲聊,谈天说地。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佳慧觉得周围一片祥和还有一个可能,她没有那个眼色,根本发现不了周围人际关系的细微变化,她单纯的眼睛滤掉了生活中的种种杂色,于是,世界也单纯美好了起来。
正式上课的第一天,佳慧换上了她自认为最时尚的衣服——萝卜腿的牛仔背带裤,白色短袖T恤外加牛仔外套,一双棕色松糕鞋,扎两个低马尾辫,严肃认真紧张地跑到教学楼,却找不到教室,正满走廊乱窜的时候和一个男生撞一起,对方问:“你去上哪个课?”
“视唱练耳一班啊,刚才找到三班去了,怎么同一门课还要分成几个班上呢?都要迟到了。”佳慧晕乎乎地答。
“一班不在这一层,在楼上。”
“好嘞,谢谢!”佳慧迅速跑走,甚至都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唯一的印象是声音柔和,语速慢悠悠,普通话略带一些南方口音。
终于找到教室,原来,因为入学时同学们的视唱练耳水平差距比较大,所以需要分不同程度教学,佳慧成绩好,分在程度最好的一班。
接下来的几个月,佳慧迅速适应了大学生活,时间安排的满满的,但人像打了鸡血一样丝毫不觉得累。每天清早6点半,舍友们就按之前排好的班,轮流爬起来跑到琴房楼,睡眼惺忪地帮大家用学生证换好钥匙,占好一人一间琴房,然后去食堂拎着全宿舍的油条豆浆胜利归来。之后,大家就在教学楼、琴房楼和图书馆之间穿梭奔忙。
要学的东西太多,特别是对佳慧这种从普通高中升入艺术大学的学生,不像那些从艺术附中考入的学生,已经有相当的专业知识储备,所以,她不但要上各种课程、练钢琴和做和声习题,还要去图书馆读文献,以及听各种风格的音乐作品。学校在图书馆设置了欣赏室,每人一个带隔板的小桌子,配有头戴式耳机和磁带录音机,供学生听音乐。
所幸,学习对佳慧来说从来不是难事,不论是专业课还是文化课,她在班里都属于优秀生,常被老师点名表扬。不过,佳慧看似用功,却不属于死学习的孩子,她成绩好主要靠临考前突击背书,考完试立马把所有内容忘光。大部分时间,她都在自得其乐地看各种类型的书,也继续沉迷于看港剧、体育比赛、听流行歌曲,别人见她每日泡在图书馆或者琴房,要么就在宿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特别用功,实则她却在天天神游物外,不亦乐乎。
除了学习和神游玩耍之外,佳慧也成功找好了生财之道——经同学介绍出去弹钢琴赚钱。和当时普通高校的学生们大部分都埋头读书不同,艺术高校的学生们因为都有一技之长,课余时间兼职赚钱非常普遍。低年级学生的起步版工作是在酒店或餐厅演奏,俗称“伴宴”;进阶版工作是当家教,教授各类乐器演奏,那一般要到大三以后,因为人成熟一些,更能获得家长的信任。
今天佳慧要去的伴宴场所,位于市核心商业区高级酒店中的一所酒吧。下课后她急匆匆登上公交车,拎着乐谱冲进大堂,环顾四周,这里果然符合高级地方的两大要素:第一,黑色主打——墙和地面都是黑色大理石,中间镶嵌90年代最流行的金色;第二,够静——四下里寂静无人,连个侍者都没有。
佳慧要去的酒吧在18楼,好容易摸进电梯,才发现居然没有一个老头端坐在内,也就是说,没有电梯司机,需要自己按电梯按钮?这,从来没有按过啊,万一把这高级玩意按坏了怎么办?佳慧有点蒙,原地转了几圈,总算找到门旁的不显眼的两排按键,哆哆嗦嗦按了键,电梯却纹丝不动,停了半天门打开,仍在原地。眼看演出时间快到了,佳慧急得直搓手,幸好这时进来几个人按了按钮,却停在16层,佳慧完全张不开嘴让人帮忙按18层,只好随着他们出来,又找到楼梯间,连跑带颠爬了两层楼,总算满头大汗及时赶到。
“好吧,今天算是再次暴露了我这个四线城市小土包子的身份,幸好没人认识。”佳慧心想,这个走廊仍然没啥人,一个背着大提琴的男生跟在她身后,一起进到酒吧,看来是今天要组乐队的搭档。
乐队成员她都不认识,应该是来自不同学校的学生,大家拿出乐器和乐谱各自坐定,大提琴男看了她一眼,微笑着向她点点头,佳慧心想:咱俩认识?没印象啊。
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男生自我介绍:“不认识我了?那天你找不到视唱练耳教室,是我告诉你的,我叫周泽然。”
哦,是那个说话慢悠悠的男生。
佳慧有点意外,平凡如她,居然会被别人记住,赶紧回答:”你好!我叫徐佳慧。”同时心里暗暗叫苦:完,满头大汗爬楼梯的糗样,居然被同校同学看到。
她抬头打量:发现这个男生眉毛浓密,眼睛细长,气质温文尔雅,而且声音还挺好听。佳慧忽然有点心虚的感觉,低下头匆匆翻谱子去了,后来她才知道,那种感觉不叫心虚,叫心动。
需要伴宴的场所各式各样,有些在酒店大堂,有些在餐厅,最让人觉得有点头疼的是一种自助中餐厅,因为环境过于嘈杂,小孩跑、大人叫,空气中还弥漫各类饭菜香,基本不会有人关心你演奏了什么。作为学艺术的学生,看着艺术女神就这样走下神坛,走进饭堂,心里还是多少有些不舒服的,但看在四五十元一次收入的面子上,忍了!
如果能稳定下来一周去三四次,一个月下来就是五六百元,这在90年代平均工资千元的时代,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很多同学就这样赚出了学费和生活费,不向家里伸手要钱了。想到这个,佳慧也蠢蠢欲动,她家虽然不至于贫困,但也绝不是不缺钱,况且,自食其力,花自己的钱自己做主的感觉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今天伴宴的酒吧环境不错,重要的是客人不多且十分安静,让人可以专心演奏,唯一的缺点是下班时间太晚,要到晚上11点才能收摊,而回学校的末班公交车是11点发车。佳慧事先做了功课,如果想要赶上这趟末班车,需要在15分钟之内赶到离酒店最近的公交车站才行,否则就只能走路回学校了。打车这种事,即使是当时最便宜的黄色面包车,俗称“面的”,对一个学生来说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奢侈行为。
所以,时间一到,她就麻利儿收拾好谱子,演出穿的黑色长裙都来不及换,赶紧走人,一回头,周泽然还在慢悠悠地收拾乐器。
佳慧问:“你是坐公交车回学校吗?如果是,可要抓紧,末班车要没有了。”
周泽然一愣,显然不知道这个情况,加快了收拾速度。佳慧扔下一句“我先走了啊”,揪着裙子飞奔下楼。
这个城市已经入冬,此时夜色已深,寒风呼啸,被路灯照亮的宽阔大街上空空荡荡,行人和车辆都寥寥无几。佳慧沿着人行道连跑带颠,嘴边的哈气很快在围巾上结出小小冰粒,但那个时候的她完全不觉得有何劳累辛苦,青春让她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也把所经历的一切都变成了有趣的游戏。
终于赶到公交车站。不出2分钟,红白相间的大公交车来了,这种公交车体型巨大,有前后相连的两个车厢,对开的折叠车门是由气压驱动的,开门时总会发出巨大声响。
佳慧跳上车,一共没几个乘客,她向售票员买好票,找到司机右后方的双人座椅舒舒服服坐好,这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座位有台阶可以搭脚,还能通过正前方的大玻璃看风景,一回头,她发现周泽然也在关门前一瞬间跳上了车,佳慧笑笑,向他比了个V,表示一切顺利。
下车后到学校不足5分钟的路,俩人一前一后专心走路,谁也没说话,到了学校门口,佳慧傻眼了,这个功课她没做——因为校园很小,宿舍楼的门一向是不关的,但校园大门则在11点准时关闭,现在已经11点四十了,两米多高的大门紧闭,看门大爷早就不知所踪,这怎么办,佳慧和周泽然一起站在门口发呆。
“不行了,咱只能爬上去”佳慧说。
“真要爬门?这不太好吧。属于违反校规,我这还有琴。”周泽然踌躇起来。
“不爬怎么办,在这叫门,大爷也听不见呀。反正这门是铁栅栏,好爬,我先上去,你再把你的琴递给我。”佳慧开始撸袖子。
周泽然有点囧,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看着她爬。
佳慧身量不高,但还算灵活,就是长裙子有点碍事,一步一步爬上大门顶端,再拽着裙子翻到门的另一边,然后向下伸手,跟周泽然说:“把琴给我。”
周泽然小心翼翼的把琴盒举起来递给佳慧,同时用一种非常担心和爱恋的目光紧紧盯着——他的琴。佳慧很理解,对艺术学生来说,乐器可是最重要的命根子,不但价格贼贵,而且十分娇气,下雨时宁可自己淋湿也要首先护着乐器,更别提摔坏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佳慧屏气凝神,扎个马步站稳在大门顶端,一手紧紧抓住琴盒的把手,另一手托住琴盒底部,把琴接过来,用肩带背在自己背上,然后再手脚并用往下退步,差一步就要到地面了,一切都很顺利!她开心起来,顺势往地上一跳,却忘记了自己裙子的一角还挂在铁门上,结果撕了一条大口子,最重要的是,被旁边也翻过门来的周泽然看了个正着。幸好天气冷,裙子里面还有厚厚的打底裤,否则更丢死人了。
一天之内两次出糗都被这家伙看到,佳慧简直恼羞成怒,这是上辈子什么仇什么怨?她把琴盒往周泽然手里一塞,顾不上回应对方的致谢,头也不回地溜之大吉。
从此以后,佳慧开始不由自主留意起周泽然来,她真不是故意的,而是周泽然这人对佳慧来说,莫名其妙变得很显眼,就像老天爷在他身边放了个放大镜似的——在一群同学之间,佳慧总能第一眼注意到他,很容易发现他发型和衣着的细微变化,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
但是,除了那天晚上一起爬铁门之外,她和周泽然之间几乎再也没什么交集,之前去过的酒吧经营不理想,伴宴乐队没合作几次就解散了,上课时碰到也顶多点个头,就算打过招呼。
对于徐佳慧小朋友来说,全部的感情经验就来自港剧中戏剧化的恋爱,以及追追当时如日中天的“四大天王”,给明星的经纪公司写信索取签名明信片什么的,但对现实中的情感关系,她却是完全没招,甚至反射弧还分外的长。
当时,同宿舍的露露正在两个美院男生之间徘徊纠结,三人经常在她们宿舍聊天说笑,佳慧却对眼前上映的这部活色生香的三角大戏毫无察觉,直到数年后听露露自己谈起,才顿悟当年自己错过了多少眉来眼去,明争暗斗。
当然,阻碍佳慧行动的除了这一点,还有她那缜密的理性思维:周泽然在这个女生多、男生少的艺术高校中绝对属于热门人物。他长得并不是特别帅,顶多算五官端正,中等身高,但是,结合他慢条斯理的举止和温和的嗓音,不知怎得自带一种莫名其妙的魅力,用今天的话来讲,应该算“氛围感”帅哥,引来众多学姐学妹环绕左右。而他对谁都客客气气,和蔼可亲,更是助长了人气。
佳慧不时看到,今天某学妹给他带个苹果,明天某学姐邀他一起食堂进餐,且都是衣着时髦的各色美女,再看看自己,除了皮肤白点勉强算是优势,其他毫无突出之处,不仅身材瘦小像个中学生,衣着打扮更是带着小城市的土气。
佳慧觉得,她和周泽然之间的距离就像粉丝和明星一样遥远,虽然自己是港台明星的粉丝,但还不打算做同学的粉丝,那就躲得远远的为好。
就这样,直到大三,他们之间唯一的缘分只是经常在图书馆的视听欣赏室碰到,俩人各自戴着耳机听音乐,一坐就是一下午。
佳慧万万没想到,在大三那年的暑假,他们之间宛如永不交汇平行线一样的关系,居然出现了一些新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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