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如此的小
我们注定无处可逃
未来会怎样
究竟有谁会知道
——赵传《我是一只小小鸟》
早上7点,被窝中伸出的一只手按掉了滴滴作响的闹钟,手的皮肤尚算白嫩,涂着精致的甲油,手的主人徐佳慧晕乎乎地走进卫生间后,抬头看看镜子中的自己,眉头间的川字纹隔着一米都清晰可见,脸庞松弛下挂的趋势也日渐明显,不禁叹了口气。
“45岁了”,她想,这个年纪可以用八个字形容:“大势已去,大局已定”。
来不及多想,她开始紧锣密鼓的处理上班前的一系列琐事,作为一个独居女人,这套流程其实还挺顺畅的,因为无人打扰,也不用考虑别人的喜好,可以完全按自己的习惯和喜好来:
先是扫净被褥,盖上宝蓝色的床盖,小心拉平床单的每一个褶皱,然后把昨晚用过的各类遥控器、杯子、眼罩一一收好。
佳慧有点不太严重的强迫症,看到一切物品都物归原位,排列有序,就觉得十分舒爽,她知道这样过分追求秩序感是所谓对生活中“不确定性”的下意识抗拒,会让自己在舒适区里越陷越深,不利于迎接人生挑战云云,心理学家都这么说。然而,45岁的单身女人,还能舒适多久?
“躺平无罪,舒适有理!”她自言自语地说出声,独居久了,越来越习惯自言自语,自说自话,感觉正奔走在个人脱口秀的成才之路上。
梳洗之后做简单的早餐。佳慧嘴不刁,口味是延续多年一成不变的西式早餐——面包、奶酪、水煮蛋和培根,加点沙拉,再配一杯黑咖啡下肚,脑子顿时清醒大半。
接下来是决定今天的穿着,这是出门前唯一需要启动大脑的问题,其他都属于条件反射的自动化流程。
佳慧是一所艺术高校的教师,学生都是艺术专业,个性自由,青春洋溢,她本人外形又偏柔弱小巧,刚工作时常被误认为来蹭课的研究生,因此上课时重视个人形象包装是很必要的。
佳慧审视一下镜中的自己,迅速盘算:今天脸色有点发暗,上午要上大课,下午三个一对一小课,得穿白色套裙,用红一些的唇膏,配金色耳环和戒指,气色好有精神,才能镇得住那帮猢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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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扮完毕,画好妆,用卷发棒整理了发型,最后喷点新买的香水,今天需要显得职业干练一些,选的是一种木质的男用香水——最近几年,她开始喜欢起香水来,年轻时鼻子特别灵,觉得任何香水都过于浓烈,最近不知是否因为年龄大了嗅觉退化?她反而开始尝试各种类型的香水,时不时就买一款。
离开家之前,佳慧先在镜子中审视下从头到脚精致装扮的自己,然后照例巡视整个屋子,检查是否所有东西一一归位,心中默念:水、电、煤气、手机、门禁卡,OK出门!很好,一切都在秩序之中,让她觉得很安全。
佳慧教的课程是艺术史,讲台上的她是最有魅力的,尽管对于处理生活中的很多琐事感觉力不从心,但对于讲课的内容和节奏,她却游刃有余,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能力,能够在枯燥的理论和历史中融入各种轶闻趣事、感受体验,把课程内容讲解的简明而生动。一旦发现有学生开始眼神涣散,昏昏欲睡,她会停下话头,随意聊聊星座八卦,趁着讲台下一双双眼睛发亮,七嘴八舌插话的热闹势头,再巧妙地把内容引回到课程中,还穿插问问学生的恋爱进度,生活学业中的困惑,为他们答疑解惑一番。
所以,她的课程十分受学生欢迎,讲台上时常能发现学生悄悄放的一杯咖啡,或者一罐饮料,让佳慧觉得很温暖,甚至还有点猥琐地想:这要是换成主播打赏,是不是会发笔小财?嘿嘿……
“大家有没有觉得,因为肖邦是双鱼座,所以他的音乐带有水象星座特有的细腻和灵动,同学们谁是双鱼座的?特别适合搞艺术哦……”
“表现主义是一种压抑下扭曲情感的表达,像《呐喊》这幅画中人物表情的扭曲一样,大家看着画面,体验一下自己的内心涌动着什么样的情绪?”
她知道,讲台上的自己犹如舞台主角,睿智、时尚,且勇敢无畏,不过,这只是一种人设,实际的她,像一颗包在壳里的花生仁,看似光鲜靓丽,却困在人生之局中无可奈何。
佳慧出生于70年代末的北方小城,自小脑门大,眼神亮,一看就是个聪明小姑娘。父亲尽管年轻时由于受到家庭成分影响,没能参加高考上大学,但一心为子女创造好的教育条件,为此专程跑到北京,为佳慧买了一台立式钢琴托运回家。
尽管是最便宜的国产“星海牌”钢琴的最小型号,但在连笛子、二胡这类乐器都鲜见的小城街坊四邻中,已经堪比放了一颗人造卫星,当钢琴包着厚厚的木制保护板由一辆小卡车隆重运送到家时,全巷子的男女老少都跑出来看热闹。平日里佳慧练琴时,小院外经常有人驻足倾听,艳羡不已。
一个小姑娘,会弹钢琴,学习成绩也不错,再加上在上海上大学的姑姑时常给她寄来一些漂亮时髦的衣服,小小佳慧在同学中仿佛天之骄子。父母之间尽管关系一般,时有吵闹,但并未对她有什么影响。佳慧整日里大大咧咧,读读书、弹弹琴,当当班长,管管同学,像一切早年顺利的孩子一样养成了开朗、单纯的个性,看似机灵,实则不大会看人眼色,心眼实诚,有一说一。
就这样,佳慧一路顺风顺水在家乡的重点学校读到高三,其间屡获市里和省里的钢琴比赛奖项,高考时凭借钢琴专长和不错的文化课成绩,考入省会城市的重点艺术大学读理论专业,毕业后又留校教书。
如果用一句话来形容佳慧的前半生,真可以说是“承蒙各路神佛庇护,平安顺遂,无风无浪。”
不过,每个人一辈子的幸运和倒霉似乎是等量物质,区别只在于,造物主会在什么时间节点,用什么方式下发给你。有人童年坎坷,有人中年波折,有人晚年受罪。
佳慧在37岁那年离婚,无子独居至今,眼看青春已逝,下一次婚姻却还是未解决的老大难问题。年终大家族聚会时,看着堂表兄弟姐妹们个个拖家带口、阖府出席,只有佳慧孤家寡人、形单影只,家族长辈们很难不用怜悯的目光上下打量她。
事业方面,大学老师看似稳定,但实际上佳慧对搞科研兴趣缺乏,和学校各路领导的人际关系也相当寡淡,按照目前以科研为导向的职称评定标准,只是课讲得好,并不能为她带来什么优势,因此一直停滞在副教授难以晋升,很可能就此退休。
少年春风得意马蹄疾,中年陷入困局暗淡无光,这么推理下来,老年孤独终老也是很有可能的,佳慧时常暗自思忖。
“听说了吗?原来当年赵杰和你离婚没几个月就火速结婚了,这家伙,还非说自己外面没人,大街上现拽一个女的也不可能那么快吧。要我说,你趁着现在外表保养的还行,随便约个养眼的小帅哥谈谈恋爱多好,气死他。”
听到这话的佳慧已完成一天的工作,坐在一家餐厅,和大学同学兼多年好友卢露露边吃边聊。佳慧的菜依旧是沙拉,只是饮料从咖啡换成了红酒,自从离婚之后,她就爱上了晚上小酌一杯的感觉。
也不知露露的父母怎么想的,可能特别喜欢lu这个发言,任性的给她起名卢露露,如果连名带姓地叫,保管得让人舌头打结,所以同学们一律只叫她露露。
佳慧和露露的性格其实截然不同,离婚后,佳慧从性格到打扮都日益沉稳内敛,露露则从上学到现在,多年如一日地保持着个性张扬外露,一头波浪长发风情万种。其实,佳慧对露露的许多观点并不赞同,但两人就是神奇地维持了二十多年的友谊——当然,这也跟两人都是无孩妇女的生活状态有关系。
露露是钢琴专业,在乐团工作,老公是电台编导,俩人不要孩子,虽然感情并不算和睦,但也一直维持着婚姻状态。一个在不同城市穿梭,演出录音,另一个白天睡大觉,晚上开夜车做节目,吃饭随便凑合,家里乱成一锅粥但没人在乎。
这年头,中年女性的社交状态基本上是依据孩子划分的,有孩子和没孩子的人,就像身处平行世界一样,完全没有交集。无孩妇女的聊天对象一般是老同学、老朋友等等,聊天主题从八卦到美容,不一而足;而有孩妇女的朋友通常只有一种——自己孩子的朋友的家长,社交的主要目的是让孩子们互相有伴玩耍,大人们则不管投缘不投缘,凑凑合合呆在一起,聊天主题当然是关于孩子的,从小到大的吃喝拉撒,学业事业,话题常聊常新,层出不穷。万一实在没得聊,就各自一脸幸福的看着孩子们玩。
所以,当年的一众大学好友逐渐淡出了圈子,融入各种妈妈群、班级群,只剩佳慧和露露还维持着基本一月一约的频率。
“这都陈年往事了,他的事你不用告诉我,本人完全没兴趣。”佳慧说。
“你说,当年那个谁谁来的,追你的IT男,人老实可靠,找了他也挺好的;还有周泽然,我记得你俩当年眉来眼去的,他如今已经是著名演奏家啦,婚姻状况倒不清楚,这人,太低调。”
佳慧汗,好汉都不提当年勇呢,两个40多岁的中年妇女在这谈论20年前的罗曼史,岂不让人无语,时光又不能倒流,人生的选择只有一次,已经做出了选择就只能向前走啊,不是吗?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付,让露露自说自话,朋友太熟就是这点好,你完全不用客套应酬,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玩手机,对方完全不会介意。
她正在回复前学生乔明的微信,这孩子属于佳慧的学生粉丝之一,现在已研究生毕业了。当年他选修佳慧的一门课,每次都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讲,让佳慧印象挺深,这会,他正发来一篇佳慧的论文,说是在知网看到的,还搜了她所有的文章看,想有空时当面请教。
年轻人这么好学上进值得鼓励,佳慧想,回复说这周找机会见面,小青年很开心,说找个好地方请她吃饭。
回复完微信一抬头,发现露露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看。
“看什么?”佳慧问;
“约小鲜肉啊?这就对啦,以前是学生,现在可不是啦,完全可以约起来嘛,不错啊你终于开窍了。”露露兴高采烈,好像自己要去赴约一样。也可以理解,中年妇女的生活实在太过无聊,一大乐趣就是打探身边各色桃色八卦新闻。
佳慧再次汗,不是说她禁欲彻底,不喜欢青春美好肉体,实在是后续成本太高。年龄差太大的姐弟恋,女方最后常常既要当人生导师、还要兼事业顾问,搞不好还得兼财务和后勤,培养到男孩长成男人,找个适龄小女友结婚去也,自己也可以人财两空,光荣下岗了,最后还是孤家寡人,何必折腾这一出呢。
露露对她的这个观点嗤之以鼻:“佳慧啊,你就是太理性,看问题太悲观”,她一边和盘子里的最后一个章鱼小丸子搏斗,一边说:“活在当下啊活在当下,今朝有酒你不喝,想存起来留到明天喝,结果等明天你一起来,发现地球爆炸了,三体人入侵了,这酒留的有啥意义啊?”
“你啊,老想着规划长远,结果失去了现在的快乐,是很愚蠢滴,我这话是不是有点哲学家内味啦?”露露面露得色。
“但是,地球大概率明天不会爆炸,而你明知道这酒喝下去固然顺口,却能让你第二天体脂飙升,头痛欲裂,还增加老年痴呆风险,为啥要喝呢?”佳慧认真的回答。
露露叹气:“说不过你!不过,我昨天认识一个科学研究所的高人,他有一个理论,我觉得特有趣。”
“是什么?”佳慧敷衍着问。
“他说多维空间可能是真实存在在宇宙中的,只不过太浩瀚,我们感知不到。就是说,可能存在好多个你,好多个我,都生活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所以,对于多维空间来说,我们是可以同时做出多个选择,过多种不同人生的,你说,如果这是真的,你希望在啥事上重新选择一下?我觉得哈,这不但是个科学问题,也是个哲学问题。那谁谁说过来着,人一生中总有几个选择,决定了你成为什么样的人。”露露被自己的话给深沉到了,托起腮来。
佳慧好久没说话,最后做个鬼脸,起身结账,转头对露露笑道:“走吧,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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