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歌在家中行六,人称六娘,沈恒如此称呼她,不免带了几分阴阳怪气。
苏朝歌本不想同这人多说,叉手后打道回府,结果沈恒瞬间将她喝住:“你来的不是时候,府君正带着妻儿走街串巷,再等一个时辰,既然来找府君,想必你也有准备吧?”
沈恒走上前,“什么都没准备?”
苏朝歌纳闷,眼看沈恒呼出的水汽氤氲了自己一脸,她茫然的心情就像笼罩着幽州大地的薄雾。
准备什么?
沈恒或是不忍看她无措,毕竟昨日是自己有错在先,不好说赵崇约是否因此记怪。
“你这些绫布,府君又不是没见过,想升官,就得给他没有的,明白吗?”
沈恒是个人精,不比季青衣那么收放自如,这人给苏朝歌的第一印象,就是汲汲于名,为了上位使出吃奶的劲儿,不达目的不罢休。
69書吧
而且,沈恒根本不是进士,苏朝歌私底下一直把他当作愚笨的无能之辈。
现在想来,想往上走有什么错。
他们都一样,苦苦挣扎。
苏朝歌平白受人点拨,也顾不得昨日的嫌隙,为表谢意,让四季把身后打包好的绫布送给沈恒,“以后还得靠参军多多照顾,我初来之时不懂,多有冒犯,希望参军别介怀。”
同时,她也在心里想着——赵崇约没有的,会是什么?
下午,苏朝歌从落翮山的鹞子谷艰难下坡。
她本不想爬山,但父亲的坟茔在此处。
当年堪舆大师亲自测过风水,此处埋葬刚好,处在山谷地带,向阳靠水。
阳光照在山谷的坡路,融化了前几天的新雪,整条路松松软软,还好有多年积累的松针枯叶,这才不至于两脚全是泥。
苏朝歌挎着黄裱和纸钱,四季紧随其后,峰回路转,这一片都是小坟包。
黄裱下还有几张白纸,苏朝歌从中挑了出来,用石头压在坟包上。
绵密枯草结结实实覆盖在坟表,随手一扯便是一手灰。
四季带着馒头和汤饼,连同手里的小香炉,一起放在坟前。
点燃几炷香后,苏朝歌朝坟头拜三拜,便点了火折子,烧着黄裱和纸钱,熊熊烈火一时照亮她的脸。
夕阳欲暮,苏朝歌的身影被拉得好长。
天边余晖穿山越岭,散出几道光束,投在向阳的山坡上。
苏朝歌心里想着事,风向转变火快烧到手都不知道。
四季一把扯了她的衣领,苏朝歌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泥巴地里。
“小姐,咱们趁早回家吧。”
四季左顾右盼,“都说这落翮山有霍家寨,咱们万一遇见就不好了。”
“霍家寨现在的大当家是谁?”
“霍晏楚?好像是这个名儿,小姐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自我记事起,幽州的匪患就没停过,幽州除了打漠北人,还得打山贼,所以这儿的刺史都做不久,往往三五年就因政绩被调回京师。”
幽州为边防重镇,现今的刺史赵崇约,原本是户部员外郎,若想升迁必须有说得过去的政绩,所以才外调来幽州。
考课将近,若真能做出点什么,回去就顺理成章。
幽州的匪患,从未完全停止过,没有谁会竭泽而渔。
那么是否说明……赵崇约很需要剿匪的功绩?
苏朝歌如拨云见日,脚下生风,比来时快了很多。
此刻天边霞光越发黯淡,最终消失在群山万壑之中,长庚星挂在天际岿然不动。
这天晚上,赵崇约正在屋内洗脚,夫人秦婉卿在一旁卸发簪和义髻。
烛火幽微,婢女添了新炭,火星子迸裂出来,屋内为之一暖。
热浪浮波,博山炉里熏香袅袅,赵崇约素爱调香,他手捧书卷,就着烛火,读到屈原的香草美人,长叹一声。
秦婉卿在铜镜里看到赵崇约拧成一股的眉毛,“夫君,这是怎么了,突然叹气。”
“我又想起苏更生来了,她这个人啊,总是愣愣的,说话也不讨喜,昨儿没来宴席,估计不是不想来,而是没得讯。”
秦婉卿将金股钗整整齐齐放进妆奁,又拿起湿布擦胭脂,“别说其他人了,就连我也不喜欢她,苏更生年纪不大,脾气挺大,刚来头些天你待她那般好有意提点她,结果她整日推辞不来赴宴,你说,哪有人这样拂人好意的?”
“她心思郁结,总要些时日缓缓,不一定是拂我的面子,夫人,你知道她为什么肯跟我来幽州么?”
婢女递上洗手盆,秦婉卿漫不经心濯了手,“她还有肯不肯?当年那档子事闹得满城风雨,全长安谁人不知?夫君你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收留她一个放逐之人,已经是莫大恩赐了。”
“恩赐?倒也不必,苏更生出身范阳苏氏,哪怕是庶女孽孙,但只要她愿意,登临朝堂也并非难事,幽州是她老家,换言之,我选了她,她也选了我。”
秦婉卿不解,“那我还得跟你一样礼贤下士不成?这大半年你待她不冷不热,怎的现在改了主意。”
赵崇约从怀中抽出一封文牒,“这是今日,京师皇后送来的信件,论辈分,苏更生是皇后的从姐,皇后几个亲生的兄弟,为人促狭不堪重用,所以,她就把主意打到了苏更生身上。”
秦婉卿束发的手为之一颤,云鬓松松垮垮落在肩旁,“也是,现在新帝登基,皇后又是个聪明的,少不得要为了家族打算,那你当初择她入幕,就是为着她身为太子妃的从妹?”
“是,也不全是,现在想来,我有爱才之心,却也不愿这顺水人情白白给了皇后。”
赵崇约这话说得极其明白,他有意把苏朝歌推出去,但不想让苏朝歌把好处都归咎于堂妹苏皇后。
为此,他也必须表明态度,以防苏朝歌明朝得势怀恨在心给他使绊子。
一个可有可无的小吏,瞬间成为局面的关窍。
赵崇约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看走了眼,没算到这一层。
秦婉卿觉察出不对,“那皇后尚是太子妃的时候,为何不出面相保?现在苏更生都在幽州干了一年,她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堂姐能做自己的马前卒。”
赵崇约又是长长一叹。
“因为当初陷害她一朝蒙尘的,恰是苏家子弟啊。”
赵崇约将文书放在油灯旁,提起擦脚布着袜履,“最近落翮山那边又闹得凶,州府得派人去剿匪,我真是想想就头疼。”
秦婉卿披了寝衣,手擎灯盏,为赵崇约按摩太阳穴,“夫君让许澜夜去不就好了?他可是幽州神武军里退下来的健儿,前些年马球和大射,都一马当先。”
“哦?让许澜夜去,他能把落翮山掀翻了。”
赵崇约呵呵笑道,“有时候这剿匪啊,不能太过,许澜夜于武道精益,为人处事却恍若稚子,不明白事情该怎么办,好刀该有刀鞘,可我看着,府衙里目前还没人能压得住他。”
“也是,总不能夫君你亲自去,都说这英雄难过美人关,有了妻儿老小,自然也好拿捏,夫君为何不试?我屋里还有几个云英未嫁的丫头……”
“夫人想到的,我能没想过么?”
赵崇约喟然叹道,“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我屡屡向他示意,他都不在乎,只说能在府衙当个牙将,已经是莫大荣幸,要不是青衣早早提醒我,要我以他弟弟做人质,只怕连我也压不住他。”
秦婉卿拿此人没办法,她是赵崇约的贤内助,多年来阅人无数,头次见许澜夜这么稀奇的。
人的喜好一旦隐匿,便无法投其所好,更无法找到命门。
“再说吧,剿匪还不急,前面几任刺史都没做成,我急什么。”
婢女撤下水盆,秦婉卿剪烛,居室为之一亮,“希望这次也能顺顺利利的,每次剿匪都是好大一笔支出,什么时候能没有匪患就好了。”
“不可能。”
赵崇约盖上衾被,从帐钩里拿下帘子,“没有匪患,我可怎么回京师呢。”
苏朝歌准备安寝,早上她着急忙慌把账本还给沈恒,下午上坟回来,才有时间整理被四季弄乱的诗稿书笺。
这些笺纸颜色各异,苏朝歌自小喜欢奇思妙想——把各色花瓣放入纸浆里,不就能做出彩色的纸笺么?桃花笺、连翘笺、紫苏笺、凌霄笺……颜色不同,气味也不同。
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她总喜欢孤芳自赏,时至今日方才明了,逃避永远不是办法。
她不能再这么逃避下去了。
纸笺叠好后,被她收入木盒之中。
玉韫椟中,等待时机。
次日,正月初二,苏朝歌做足准备。
这次,她拿的是幽州特产的燕脂。
幽州的燕脂颜色深厚,和京师以及中原的不同,这些年赵崇约作为刺史大力推广种植,燕脂也成了每年进献的贡品之一。
秦婉卿出了名的爱美,下面的人投其所好,沈恒就是最通透的一个,能在众多燕脂里挑出最适合秦婉卿肤色的那款燕脂。
每次沈恒挑完,那一款都会脱销。
事实证明裙带关系自古以来就坚不可破——苏朝歌昨日瞟了沈恒一眼,那人用珠玉椟子装着的,不是燕脂还能是什么?
但苏朝歌心知肚明,沈恒这么做,也不会走得太高,因为若是媚上能有无尽好处,人人都会有样学样,到时候秦婉卿就会有用不完的燕脂。
是以此招可用却不可滥用。
赵崇约刚起床,听闻苏朝歌拜访,霎那间神清气爽。
秦婉卿困倦地伸着懒腰,双目迷蒙,“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苏更生来了,昨日我忙得很,竟忘了找她,真是罪过。”
赵崇约忙着正衣冠,“夫人莫惊慌,为夫去去就来。”
秦婉卿倏地又躺了下去,这次少不了又有燕脂,她掐指一算,家中的燕脂能用个十年八年的了。
赵崇约从不把喜好示于人前,倒把她爱装扮搞得满城皆知,好一招李代桃僵。
好在秦婉卿不计较,又抱着棉被沉沉入眠。
送燕脂总比送金玉宝石来得轻,赵崇约心如明镜,若他贪污受贿被人抓了现行,他和秦婉卿都得下狱完蛋。
既然不可避免,那就最大程度减轻。
赵崇约走到中堂,苏朝歌正襟危坐等待已久,起身行礼。
苏朝歌朝赵崇约使了个颜色,赵崇约当即令四周的婢女退下,“更生今日,是有什么要事要同我说?”
穿堂风翩跹掠过堂内的腊梅,吹来一阵清香。
苏朝歌呈上一盒燕脂,赵崇约眼神瞬间黯淡了下去,这明显不是赵崇约想要的答案。
“更生也学沈恒?”
赵崇约笑道。
“是,也不是,属下知道府君近些年一直因为山匪焦头烂额,每年入京的上贡车队,免不了会被山匪抢掠,蕤有一计,府君可一听。”
“你有什么计策?”
赵崇约这才来了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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