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工厂的三年时间里,小静每天在流水线上站着干十二个小时的活儿。为了多赚点钱,有时她会主动申请加班。有一次,小静连续工作了二十几个小时,因为打瞌睡没站稳,一只手按在机器上被割伤了食指。万幸的是只划了个口子,血肉中隐隐能看见白骨,但没有伤及骨头。 当天的负责人得知后赶紧领她去附近的小诊所,略微包扎后,死活不许她继续加班。主要是怕她睡眠不足导致反应迟钝,万一割断了手指,必须向老板汇报情况了。最终小静被强制休息了一天,加班工资泡汤了。
在这三年里,小静只在第一年回国过年。至于原因,还是钱。虽然一年只一次,但花那么多钱买一趟来回机票,是硬生生地割小静的肉。她出国打工的最终目的是钱,存够了钱早点回家团圆、早点凑齐弟弟的学费、早点让妈妈宽心。所以她不是在工厂上班或者加班,就是在宿舍补觉,同她一样想法的工友不少。在第二年的春节前后,工厂考虑到中国工人占了大多数,给所有人放了三天假以示尊重。这是小静二十多年来,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她特别地想家、想妈妈。心情低落的她决定出去逛逛、散散心。
工厂建在一个小渔村,离市里很远,交通不便利。好在小静不想去繁华的都市。她不会日语,英语水平也一般。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肯定诸多不便。还不如一个人随意地走走看看来得惬意。
二月的日本正是樱花初开的季节,她一个人沿着工厂旁的小径漫无目的地走着。微风吹散粉的、白的樱花花瓣,在半空中肆意飞舞一阵后,纷纷扬扬洒在泥土之上。经温暖阳光和和煦清风轮番轻抚过后,樱花的香气若有似无。小静就这么踩着飘落的花瓣、闻着花香徐徐而行,之前的孤独和怅惘很快就随风消散。
不知走了多久,她隐约听见海浪声。她兴奋地加快了脚步,循着声音朝海边跑去。海浪声越来越大,将整个人包裹住。那声音似乎是从她身体里迸发而后传至耳朵,海浪的节拍逐渐与她的心脏同频。她小跑到山边,无际的大海忽然出现在她脚下。湛蓝的海水与蔚蓝的天空连成一体,根本分不清哪是海、哪是天。白色的浪花有规律地、奋力撞击灰褐色的岩石。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大海。
她曾在电视里看过无数次大海的样子,波澜壮阔的、惊涛骇浪的亦或是静谧美好的。此时此刻,这种从内而外的震撼和共鸣,她从未体会过。这种感觉好似一个人无论读过多少本感人肺腑的小说,都比不上一次亲身经历来的刻骨铭心。出来见识见识也好,多的是自已不曾听闻的人和事,多的是从未见过的风景,小静对自已说。她立在崖边,一望无际的海景和震耳欲聋的浪声清空了她所有思绪。她似乎被掏空,又似被填满,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才意识到该往回走了。
69書吧
刚进工厂大门,小静碰见几个同宿舍的工友去附近吃拉面,她欣然答应了她们的邀约。拉面馆离工厂不远,她们说说笑笑地一会儿就到了。店面虽小,只容得下四五个客人,好在干净整洁。看得出店里的东西都用心地摆放过,并不觉得空间局促。
老板是一位瘦小的日本妇人,听工友们小声嘀咕道,她六十岁了。大家都称她伊藤桑,随她老公的姓氏。她丈夫几年前因病去世了。唯一的儿子去美国留学后定居,只是在圣诞节回来探望她。伊藤桑坚持留在自已的家乡度过晚年,她笑着说她不想打扰孩子的生活。
跟伊藤桑的相处,是小静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跟外国人接触。她由上而下、再由下而上地打量着眼前的妇人。如果不是工友们介绍,怎么也猜想不到伊藤桑比妈妈年纪还大。她瘦瘦弱弱、皮肤白皙,五官小小的,算不上精致。而且她爱笑,一笑就显得眼睛就更小了。时常见她穿着素色的衣服,化着淡淡的妆。
“你确定她六十岁了?看着最多五十。”小静侧身对一个工友小声说道。
“谢谢,六十三岁。”伊藤桑一只手挡住嘴巴、掩面笑着。
“你会说中文!”由于太惊讶,小静竟然失声喊了出来。
伊藤桑浅浅地鞠了一个躬,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回答道:“是的。会……一点。说的……不好,见笑了。”
小静瞪大眼睛再次盯着眼前的女人看了许久,一时觉得自已失礼,她红着脸向伊藤桑也鞠了一个躬、当作回礼。
之后的日子里,跟伊藤桑相处的时间成为了小静在异国他乡的唯一寄托。不知为何,小静对伊藤桑感觉亲切又好奇。自从那次之后,她隔一周会去那吃一碗拉面。她们两人用不算流利的英语和中文交流。有时,伊藤桑会耐心地教她些常用的日语。
在她们聊天的过程中,小静时常对伊藤桑说的话感到不可思议。她实在无法将伊藤桑叙述的人生经历和这个瘦弱的女人联系在一起。由于从小家境贫寒,伊藤桑并没有接受正规的教育。二十岁早早结婚,婚后的二十几年里与丈夫两人辗转于多个城市和国家、艰苦创业。存到一点积蓄后,将儿子送去美国读书,夫妻二人回国过了几年安稳的生活。几年前,丈夫查出癌症,不久后就去世了。
活生生站在小静眼前的伊藤桑与她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说着几国语言,谈吐举止从容优雅。在她的脸上找不到被生活磨砺的任何痕迹,似乎辛苦和不幸从未沾染过她的人生。小静想,光是把伊藤桑和儿子分开生活的事告诉妈妈,肯定惊掉妈妈的下巴。对于小静的讶异和怀疑,伊藤桑一如往常地微笑着,没有一丝不悦。
渐渐熟络了后,小静也会把自已之前的经历告诉伊藤桑。每一次她都会停下手里的活儿、安静地听着。小静向她倾诉小时候照顾弟弟的琐事、经济原因造成没有读大学的遗憾等等。其实,她不太愿意跟别人提起这些,她不希望别人认为她是个爱抱怨的人。不过,面对伊藤桑的时候,她格外的放松。恍惚间,她甚至觉得这位温柔的女人给了她妈妈的感觉, 她希望有伊藤桑一样的妈妈。
在每次闲聊的最后,伊藤桑都会轻轻地拍拍小静的手背,用不太顺畅的中文一字一字、坚定地说:“小静桑,你可以的,加油!”
小静不懂这句话的意思,我可以什么呢?可能伊藤桑不太明白这句中文的含义吧,她想。
在回国的前夕,小静找了些红色的棉线,亲手编了一个大大的中国结送给了伊藤桑。伊藤桑惊喜万分,立刻把它挂在了店门口显眼的位置。她取来拍立得,与小静在红红的中国结下拍了两张照片。伊藤桑留下了一张,她在另一张的背面用工整的中文写下:小静桑,你可以的,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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