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关于一个普通家庭、围绕着一对普通母女展开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不起眼的南方村庄里。村子不临海也不靠山,唯有的景色是一个小小的湖泊。村子不大也不小,处在市区的边缘地带。由于村里人大多姓王,它有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名字:王家村。之后,随着九十年代末城市化的快速步伐,王村被拆迁、并入了市区。
故事里的妈妈单名一个琴字,与勤同音。在六十年代,勤劳是妇女最被看重的美德之一。随着她结婚生子、年岁渐长,身边的人都喊她琴姐。琴姐中等身材、长相普通。非要挑出她的一个外貌特点,那就是瘦黑。不过,出生在那个人人吃不饱饭的年代,满大街都是瘦子,若要找个胖子倒是难事一桩了。至于皮肤黝黑,并不是她天生的。长年累月在地里干活,加上那时候不时兴防晒霜、也不懂护肤,皮肤晒黑、晒伤都是稀疏平常的事。这么一看,琴姐的外貌可以说是毫无特色,就算被丢进人堆里,一时半会儿也难辨认出来。
琴姐有一儿一女。对于八十年代出生在农村的孩子来说,这样的家庭很常见。家里一个姐姐或者两个姐姐,再加上一个弟弟。琴姐的大女儿单名一个静字。琴姐说,女孩子文文静静的最招人喜欢。小儿子单名一个翔字,寓意展翅高飞。
长相普通、家庭普通、生活在一个普通农村的琴姐是所有人,包括婆家嘴里的好女人和苦命的女人。她的好名声仰仗着她老公建国的不靠谱来一步步实现。
建国完美地继承了农村几代人的封建残余思想:丈夫是天。以及农村里曾经时兴的娱乐方式:赌博。他们俩年轻时在村里经营着一个小作坊。靠着女方的勤勤恳恳和男方祖上留下的一点田地,养活着一家四口,日子算得上小康。两口子吵闹时常有,说吵闹也算不上。都是建国对琴姐指指点点或者骂骂咧咧,两个人互骂的日子是罕有的。逢年过节,建国会跟村子里的其他年轻人一起,打打扑克牌、搓搓麻将或者推推牌九。在二三十年前的农村环境里,这算正常且令人羡慕的小日子。
生活的转折点出现在他们的小作坊接到了外省的几笔大单子之后。王村不算大,而且村里人或多或少都沾亲带故的。但凡有点什么新鲜事,马上就传遍了全村。在得知建国家的好消息之后,村子里的人隔三差五去他家串门。夸琴姐的老公有出息、小作坊马上要变成大工厂了。建国当然喜不自胜,坚信自已是即将荣升大老板的人啦。而实际上,作坊、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都是琴姐在处理打点,包括接来的几笔生意也是因为老顾客看她为人老实本分,所以做中间人、介绍了外地的生意。但是,这些功劳全都自然而然地归于建国。琴姐并不恼,反倒觉得自已能帮老公挣个好名声也是心里满足的。
说出现转折,是因为当建国满心欢喜地每天呆在作坊里、时刻准备跟老顾客谈大单子的时候,他才惊觉,所有顾客只跟琴姐商量事情,完全不搭理他,他感到羞愤难当。之所以会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建国经常不在作坊里,那时候也没个手机电话的,谁敢跟一个整天不在店里的人谈事情、做买卖呢。
建国当然不理那么多。他毕竟是一家之主、一个作坊之主。这是不把他王建国当人看呐。于是,他每天坐在作坊门口跟顾客抬杠、挑刺。他要让所有人明白,只有他说了算、只有他点头的事才能办。即便琴姐怎么安抚顾客们,时间长了别人也厌烦了,村子里也不止这一家不是嘛。
生意一落千丈之后,琴姐劝建国少来作坊,也不指望着他做事。建国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听老婆这么羞辱自已,上去便是冲着胸口一拳。琴姐愣了愣、吐出一口鲜血。
事后,琴姐只是在家躺了半天,并不敢去市里看病。一是那时候交通不方便,去城里来回一趟得花上一天的功夫,家里两个孩子没人看管。二是怕看病贵,能省一点是一点。三是守着作坊,兴许还能守来一点生意。于是,病根落下了。
自从建国闹腾一阵子后,小作坊的生意一直没有起色,也就是说,主要经济来源被切断了。琴姐只好在村子里接点散活,同时方便照顾两个孩子。这时候的建国经常不回家,他说这个家让他觉得没有面子。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他沉迷于赌博,甚至背上了赌债。老公不回家,倒是债主经常登门。于是卖作坊、卖田地、向亲戚借钱一系列操作下来,家徒四壁。琴姐常抱着儿子、牵着女儿去各个赌博点寻他。他也不顾儿女眼巴巴看着,当众就揍琴姐。叫嚣着就是这个丧门星,害自已生意没了、钱也没了,还故意跑来触霉头,坏他运气。
这样折腾了好几年,建国还是整天泡在各种赌局里。琴姐依旧到处接活、四处借钱,帮着老公还无底的赌债。日子久了,琴姐婆家人都看不下去、劝她离婚。他们说,这样的日子跟下地狱没有区别。琴姐总是苦笑着摇摇头,说这都怪自已的命不好。婚是不能离的,有老公,孩子才有爸爸、才有家。之后,亲戚再劝,她便默不作声地躲开。
小静在向我描述这段日子时,原话是这么说的:那时候真的太苦了。如果妈妈在亲戚劝她的时候离婚,我和弟弟也不至于只有一个人可以读大学、一家三口背了十几年的债。
再来说说小静吧。小静的长相随了妈妈,但是,是清秀版的琴姐。对于女儿长得像自已这一点,琴姐耿耿于怀。在她老家有一种说法:长得像爸爸的女儿,命好。像妈妈的女儿,命数也会跟妈妈的差不多。她是万万不希望女儿像自已一样的命苦。至于儿子小翔倒是格外地与爸爸相像。在他还小的时候,琴姐抱着他出门,时常有人误以为琴姐是哪个城里人雇来的保姆。琴姐不但不气、反倒高兴地说:“是,都说他白白胖胖的,不像农村的娃。”
小静比小翔大三岁,她常说弟弟等于是她的儿子。照顾好了弟弟就是给妈妈减轻了负担,那么,妈妈的日子会好过一些。在她的整个童年时期,爸爸几乎不回家,妈妈每天出门干活。妈妈会趁着中午休息的一点时间、偷偷溜回家,给他们姐弟俩做好中饭和晚饭。
而每天能跟妈妈说上话的那一点点时间里,妈妈总是不断叮嘱她:“你看好你弟弟,千万不要让他跑出院子去。他是你们家的长孙,万一出事了,妈妈背不起这样的骂名。”
她从记事起就恨爸爸。虽然一年难得见上几次,但是三天两头上门的债主叫喊的都是爸爸的名字。她说,直到现在有了自已的家,过年走亲戚时,一听见有人喊出她爸爸的全名,她立刻心惊肉跳。
长大读书后,小静考上了市里大学的工商管理系,那时候可是个炙手可热的专业。她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第一刻,便飞奔着拿去给田里干活的妈妈看。琴姐的双手在衣服上来回擦拭了好几次,才敢接过录取通知书,就像古时候接圣旨一般高举着。
69書吧
“好,好,我女儿真棒。你赶紧拿回家,给亲戚们看看,我的女儿有多了不起。我干完了手上的活儿,马上回家。”琴姐喜极而泣。
那天晚上,琴姐准备了一桌子菜,甚至还买了一瓶酒。几天不见的建国回了家,小翔也欢喜的很。但是,这样的欢乐没有维持几天,就因为学费的问题戛然而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琴姐把小静喊进自已屋里,脸色凝重地说:“这几天亲戚们都跟我说,我命好,有你这样的好女儿。其实,不用他们说,妈妈也知道你好。妈妈也是想了几天才下决定……”
话没说完,琴姐侧过脸、偷偷抹起眼泪。她实在没脸看着女儿说出这些话,只得把头压地低低的:“要不,你别读大学了吧。我们知道你本事,一个女孩子考上了大学。我们两家、祖上八辈都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但是,我们这样的家境,负担不起两个读书的孩子。”
“听说大学有奖学金的,我平常也没有什么开销。”小静说这句话的时候,更像是在恳求。
琴姐微微抬起了头,眼里全是泪:“你如果读了四年的大学,我们把钱都给了你。到时候,你弟弟怎么办?我听说,大专只有三年,学费也便宜不少。女孩子读个大专足够用了。他们都说,女孩子学历太高,男人都不喜欢、将来不好嫁。你读完三年书出来工作,正好你弟弟上大学,妈妈到时候也能喘口气了。”
小静告诉我,她那时候确实觉得遗憾,但是没有多想就同意了。照顾弟弟一直是她的责任,她知道妈妈做出这个决定不容易,她尽力了。
之后,小静顺从的去了市里的专科。但弟弟并没有如愿考上市里的大学。复读一年后,他去了离家非常远的一个北方的大学读体育专业。
小静告诉我,他弟弟上大学是2002年的事,交通还不是很便利。从南方去一趟北方,又是大巴又是绿皮火车的。琴姐担心小翔第一次出门不安全,于是,第一年,小静就送弟弟去上大学。她舍不得买两张卧铺票,只买了一张给弟弟,自已硬挺挺地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她把弟弟安全送到了学校,又不舍得花钱住宾馆。第一天晚上,她在弟弟宿舍打了个地铺。第二天一早,又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回家。第三天就去上班了。她感慨道:“那时候,身体是真的好啊。”
她对我诉说的时候,脸上全是得意。我盯着看了好久好久,没有发现一丝丝的怨恨和不甘。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心底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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