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夜里,琴姐与建国辗转反侧,整夜难以入眠。次日清晨,小翔怀抱着鸿博,与琴姐一同在小区中等待小静。
“你也是够可以的,姐姐在你家都住了这么多天了,竟然一个字也不跟我们提。”琴姐嘴上嗔怪着儿子,心里却欣慰无比。儿女是否听她的话,她早已不再计较。她只希望有一天自已不在了,儿女们能够相互照应,这就足够了。
小翔心虚地咧了咧嘴,笑着说道:“姐姐不让我说的。”
话正说着,小静拖着行李箱缓缓走下楼来。见妈妈也在,她先是愣了愣,随后嘴角微扬,微笑着朝他们走来。
“你们怎么来了?”小静轻声埋怨弟弟,“不是让你别说的嘛,真是个大嘴巴。”
“不怪他。他这次做得对。”琴姐心中虽然惴惴不安,她不知道女儿是否还愿意跟她说话,但她还是尽量让自已的语气和从前一样,“为什么这么着急?马上就要过年了,不能等过完春节再走吗?”
“哦,因为现在机票便宜。”
小静是故意春节前离开的。离婚和出国读书是她必须做的事,对此,她不会有任何动摇。但作为女儿,她明白她的举动很难被父母理解。在父母所生活的圈子、所接触的人里,从未听说哪家的闺女做出这么离经叛道的举动。她不想强迫他们接受和认同自已的做法,她知道,这很难。
就像她始终不明白,妈妈情愿背下一身债也不和爸爸离婚,却坚信这么做是为了儿女好。但因为爱妈妈,她选择接受妈妈的决定,并和妈妈共同承担这个决定所导致的后果。如今,她知道她的选择超出了父母的认知范围,她不愿直面父母的手足无措和局促不安,她希望时间和距离能将此淡化。离开,或许是最好的应对办法。
琴姐从怀里掏出银行卡,拉起女儿的一只手,轻轻压在女儿的手掌心。
“这钱是你爸爸给的,密码是你的生日。他知道你要走,去问他弟弟借的钱。他说,一个女人在外面不能没有钱,”琴姐凝视着女儿的面庞,试图从她那毫无波澜的脸色中寻找一丝情绪的波动。见女儿依旧无动于衷,于是继续说,“你爸爸对我不好是事实,可能我们就是八字不合吧。但对儿女的事,他还是上心的。妈妈以前不该整天跟你唠叨些大人的事,你别放在心上。能忘的话……都忘了吧。”
小静握住手里的卡,卡上留有妈妈身体的温度。
“爸爸怎么没来?”小静仿若未听见琴姐的话语,故意转移话题。
“你还不了解他呀,脾气倔得像头牛。估计是怕自已会哭、丢了脸面,找个地方躲起来了。”
女儿的沉默如同一把利剑,直插琴姐的心窝,她那颗揪着的心仿佛从云端坠落,狠狠地砸向地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可她不希望被儿女们发现,只能强颜欢笑,故作幽默地调侃着建国。
小静默默地低下头,轻应了一声,紧紧地攥紧了手中的银行卡。
“你去那边,吃住都安排好了吗?”琴姐忍住泪水,问女儿。
“我会去伊藤桑家里住,先上语言学校,之后再去市里租房。”
琴姐点了点头,说:“好,有认识的人也好。你把那个什么桑的电话留给我,她会说中国话吧?我给她打电话,好好感谢她,以后要拜托她照顾你了。”
小翔被妈妈逗乐了,他纠正道:“是伊藤桑。伊藤是她丈夫的姓,桑是日本人的敬语。”
“好好好,我记得了,伊藤桑,伊藤桑,”琴姐反复念了几遍,“要是给人家打电话还叫错名字,可是要闹大笑话了。”
小静也跟着笑了起来,她说:“我到了之后,会把我在当地的手机号和伊藤桑的手机号告诉你。”
“好,那就好,”难得见到女儿的笑脸,琴姐稍稍宽慰了些,她鼓起勇气对女儿说,“妈妈把你的话想了好久。其实,我不太懂你为什么恨妈妈。但妈妈知道你是明事理的人,你生气,肯定有你的道理。妈妈是家里的长女,从记事起,就在家里干活、照顾弟弟妹妹。你外公外婆没有条件让我去上学,大字也不认得几个……”
琴姐苦笑几声,继续说道:“我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子,嫁个老公也是个没文化的,我只能靠自已。你说的那些……我不是故意跟你抬杠,妈妈是真的不懂。我只是希望你不要跟我一样,一辈子待在村子里干活;我只是希望你能嫁去市里,找一个有文化的老公、有依靠,比我过的好。”
“我没有恨你。不懂就不懂吧,没关系。我知道以你的生活阅历,你认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为了子女着想,”小静轻叹了口气,缓缓说道,“但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局限,每代人有每代人的局限。在你看来,女人依附男人是天经地义的事,生儿育女是女人应尽的义务。在你成长的年代,人人都这样,所以你也这样。但时代改变了,人也应该跟着改变。我问你,整天被债主追债的日子苦不苦?”
“苦,怎么会不苦呢。”提到从前,琴姐莫名地感伤。
“你是有感情、有感知的人,你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痛苦,为什么不放手?”
“可是,”琴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离婚……是为了你们好。”
“你觉得,那时的我们快乐吗?”小静直勾勾地盯住妈妈的双眼,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探进她的内心深处。琴姐眼神不断地闪避,不敢直视小静的目光。
小静继续追问道:“你有没有问过我们的感受?你以为是为了我们好,可那时的我痛苦万分。我相信,弟弟当时也是整天担惊受怕。”
琴姐抬头看向儿子。回忆起那段童年时光,小翔的眼中满是酸楚,他微微地摇了摇头,轻叹一口气后,便垂下了脑袋。
琴姐再也绷不住眼眶中的泪水,她边哭泣边对儿女说道:“可是……我是怕……我是怕你们长大后被人瞧不起……怕你们找不到好的对象,结不了婚啊……”
“当下都过不好,怎么会有将来?明知道自已陷在坑里,为什么不使劲往上爬?”小静的语气依旧沉稳,她说,“如果对方只是因为父母离异而看不起我,他能找到各种理由来贬低我,因为他根本就不爱我,更谈不上尊重。如果对方没有把我当作平等的人来看待,这段婚姻成立吗?我怎么可能过的好?结婚是为了什么?条件换条件?像货物一般一项项拿出来比较,看谁比谁高一等,谁又比谁矮一截?结婚就是为了比较、算计?”
琴姐被问得哑口无言,呆立当场。
“我不否认,婚姻中不可能完全不考虑物质、忽视所有条件。但是,我们必须明白,当你贪图别人的某项条件时,对方也在精心算计你能带给他多少利益,”小静指了指自已,又指了指弟弟,苦笑着自嘲道,“我们俩不就是被人算计得伤痕累累的例子吗?”
琴姐满心愧疚地望着自已的一双儿女,久久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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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们要相信妈妈,”话说一半,琴姐掩面大哭道,“妈妈真的是为了你们好。我哪里知道会这么倒霉,遇上两个人渣……两个人都遭了罪……造了什么孽哦……”
小翔见妈妈哭的伤心,赶忙伸出一只手轻拍她的背以安抚她的情绪。小静冷眼看着,她明白,妈妈一直被父母、丈夫当作工具人,在原生家庭和婚姻关系里付出牺牲。她待在这样的环境里太久太久,耳濡目染的时间太长太长,她早已忘了人是有自我意识的独立的个体,或者说,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有自已的人生,因为她从未被如此对待,身边也从未见过拥有自已人生的女性。
以她的认知,能想到为儿女好的方式,是让儿女成为能换取更多利益的工具人。她无法意识到问题的根源所在,困在其中,仍旧一味地怨天尤人。
“别哭了,”小静轻声劝道,“时代已经变了,跟你年轻时候早就不同,你无法理解也是正常。以前不开心的事,全把它忘了吧。”
“好,忘了忘了,都忘了。只要不恨妈妈就好。”见女儿仍然关心自已,琴姐的心稍稍释然。她赶紧擦干眼泪,止住哭声。
她畏畏缩缩地望向女儿,那张仍旧熟悉的脸庞,陌生感却油然而生,仿佛站在她眼前的小静只是一位远亲,疏远而冷漠。女儿的脸上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她的笑,不再亲昵,甚至失去了温度。女儿长大了,琴姐在心中默默感慨。此时,她心底生出一种强烈的感觉,女儿不再属于她了。即使没有出国这件事,女儿也会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琴姐收拾好心情,对女儿说:“我不该不让你读大学。当时我只是想,女孩子读个大专就很本事了,我们村里没几个女孩子能去市里读书的。再后来,你结婚怀孕,我觉得我女儿一定会过的比我好。但是,你说你不幸福、说我不爱你。我不知道你为什么那样说,你住进了市里,老公有文化、有工作,怎么会不幸福呢?不过,我再一想。我活了大半辈子,你要是问我什么是幸福,我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既然你说你不幸福,那你肯定知道幸福是什么。妈妈不懂也没关系,你做你觉得高兴的事就好。”
小静自信从容地说:“嗯!我会的。”
“那就好……那就好,”琴姐恋恋不舍地注视着女儿,她想把女儿现在的模样刻在脑海里。半晌,她说,“不早了,走吧。别误了飞机,机票挺贵的。”
琴姐的俏皮话逗得三个人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他们陪着小静一路走到了小区门口。在上出租车前,小静回首跟他们道别,无意间瞥见爸爸正悄悄地站在阳台上,一发现小静的目光,嗖地一下躲了起来。小静微微一笑,也朝着自家的方向挥了挥手。
她坐上出租车,车子飞速驶向机场。记得第一次坐飞机时,她担惊受怕,吐了一程。那时候,迷茫和未知笼罩着她,令她头晕脑胀。现在,她清楚自已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必然有高潮有低谷、有顺遂也有波折,但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和不安。
她不再回望过去,虽然过往的经历给她的身心造成过莫大的伤痛,但记忆就像被车轮碾压过后的痕迹,它存在,但对于今后的人生道路来说,却无足轻重。人生的车轮飞转,停在原地舔舐伤口只会令她止步不前。对于她来说,重要的是脚下的路、将来的路、自已选择的路。
小静将头轻轻倚靠在车窗玻璃上,笑得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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