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荣妈觉得当面对这个还陌生的小伙子说出来大姑娘在洗澡的话,她不便启齿,才沉默不语。
宋阳春万万想不到,金玉荣妈一九五二年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医学院任教,有女性知识分子爱面子的心理,她仅是因为女儿在卫生间里洗澡,才不好意思对他说。宋阳春感到自已是在金玉荣妈面前灰溜溜地离开后,他只能猜想:许是当妈的知道女儿的意思,才不愿对他提到金玉荣。对突然失恋的宋阳春来说,金玉荣每天同朝霞一起出现,但她的倩影没有同晚霞一起消失,使他半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她睡不着觉。
星期六晚上失眠大半夜,他索性起床,天还没亮去爬千佛山。他用了半个多小时,就顺着一级级石头台阶爬到天蒙蒙亮的山顶上远眺。
南面不到一里地远的佛慧山上幽暗的沟壑渐渐变得清晰的时候,看天空好像是一下子亮堂起来,山下市区一片鳞次栉比的楼房的距离变近了。这新的一天,太阳即将升起,先给东边天空上一片鱼鳞状的云海抹上了一层颜色深浅不同的朝霞。过了一会儿,一轮显大的红日从云霞里慢慢露头,在云隙间放射出一道道橘黄色耀眼的光芒,这时四下里一看,南面佛慧山上的天空,头顶上的天空,市区北面黄河的上空,只要有一团一团的白云和一道道纤细的白云,全被太阳染红了。
人站在海拔二百多米高的千佛山顶上,眺望着满天空的这一片云红色艳的朝霞,最初头脑里没有任何意念,只是定睛地望着这每天日升日落的大自然永恒不变的美景,不知不觉地心情好起来了。于是就想,你能控制住自已一会儿不想她,也能控制住自已一天不想她,还能控制住自已更长时间不想她。宋阳春失恋了半月,他每天都想金玉荣,感到失恋的痛苦滋味真不好受。他这时候想起金玉荣,一点也不感到痛苦,心里该是没有她了。他爬一次山就能把心上人爬没了,如果人能这么容易解脱失恋的痛苦,他早就来爬山了。那他的心上人去哪了?
原先,他眼睛看哪儿,哪儿就有金玉荣的倩影,想起她高兴也罢,痛苦也罢,她是那么好找的心上人。现在,他四下里一看,哪儿也找不到金玉荣的踪影,还去哪找她呢?对了,在人世间找不到的金玉荣,还能去天上找她。他抬起头一看,仿佛看见金玉荣的倩影是飘在云彩上面,她像天上不下凡的仙女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宋阳春想,失恋了,我心里还想念她,只好让她先离开自已的心,去更适合她呆的地方。他觉得这样安排心上人倒挺好,什么时候想金玉荣了,抬起头仰望辽阔的天空,随便看见哪一块云彩,便能在哪一块云彩上面看见金玉荣的倩影。他是凡人,没本事去云彩上面和她约会,所以,他现在想起飘在云彩上面当仙女的金玉荣,心里平静,感觉她对在人间的他就没有什么干扰了。失恋的小伙子想到这里,他感到轻松愉快,几乎是一路小跑着下山了。
当天晚上,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来到宋阳春的屋门前,他徘徊了一会儿,不时地站住,从虚掩着门的门缝中往屋里窥视。宋阳春的屋门与门框之间约有十厘米宽的缝隙,屋里流泻出去的黄色灯光被门外的一个人影一忽儿遮挡一下,一忽儿又遮挡一下,他看见这是有人在门前走来走去,奇怪地问:“这是谁在门口?”
“我。”随着门被轻轻推开,应声进来的是钟有礼。他小心翼翼地转身先关严实门,走近坐在桌旁看金庸武侠小说的宋阳春,诡秘地说:“宋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的事儿。”
“什么秘密的事儿?”
“今天上午,田经理给俺队上写了个条,他嘱咐我,别告诉任何人,让我偷偷去分公司财务科领钱。我让会计看了,条上写着是奖给俺队上五千块钱,可我领回钱来,田经理是光奖给俺队上一个名,钱,他一分没给。”钟有礼停顿一下,他满腹狐疑地看着宋阳春,“你说,他敢自已都要吗?”
“你想到哪去了?”宋阳春起身,他从桌子抽屉里一个拆开的红纸包里,拿出来三张百元大钞递给钟有礼,“老钟,这是项目部奖给你们队上三百块钱,专门给民工改善伙食用,明天中午吃炖牛肉。牛肉大概四五块钱一斤,再放上一些土豆一起炖,够吃了。记住,炖一大锅牛肉,有我的一碗。”
次日早晨,吉旺和两个民工抱着成捆的新铁锨、十字镐从木工棚旁边的木板房仓库里出来,放在一辆小车上。吉旺乘机偷了一把新笤帚塞进小车里,被正要锁上仓库门的余生厚回头看见,他马上伸手指着吉旺问:“你偷了什么?”
吉旺看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凑到余生厚跟前,神秘地说:“你们今天,可能又有好事。”
“可能,又有好事?”余生厚一字一板地问。
“听说你们正式工的抢建费没分完,经理手里还有五千……”
“你听谁说的?”
“钱是俺队上领来的,交给你们经理,不信,你问问他俩。”
余生厚见那两个民工都点头,他将信将疑,赶紧锁上仓库门,就近去机械工屋里找张翠花。他和张翠花、另一个女机械工从屋里出来,在院里遇到崔明义、老冒、电工等正式工,他们几个人便凑到一起嘀嘀咕咕。
马广驹昨天拿到抢建费,他心里喜滋滋的,今天比平时上班来得早,这时在工地办公室里已经拖完地,去平房西头的水池子涮干净拖布,回来把滴答水的拖布挂在门外红砖墙的钉子上。他看见院里的余生厚、崔明义、张翠花、女机械工、老冒和电工等一小群人向工地办公室走过来。想等他们走近了打招呼,等那几个人走近,容易看出来他们的神色都有点不对,便怔怔地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田英杰刚走进工地办公室里,他接过宋阳春洗干净的抹布,擦着自已的办公桌问:“春,你没听到,工地上有什么事儿吧?”
宋阳春从窗户里往外看见余生厚他们一行人都是挺诡秘的样子,走近工地办公室,其中有人探头从窗户往屋里看,他赶快回头对田英杰说:“有人来找你。”
话音刚落,纱门被轻轻拉开,余生厚、崔明义、张翠花、女机械工、老冒和电工等人依次走进来。他们都避开田英杰询问的目光,低头或互相看了看,然后其他人全看着挑头的余生厚,等他先开口。余生厚当仁不让,他一本正经地问:“田经理,我们大伙儿听说,工地的抢建费没有分完,还有……”
张翠花催促说:“小田经理,你快说,分完了没有。”
崔明义接着说:“田经理,这牵涉到每个职工的切身利益,大伙儿想问一问……”
老冒绷着脸说:“现在贪官污吏不少,别在工地上出一个!”
余生厚看了看他们,他义形于色,郑重地说:“不是小数,是五千。”
田英杰挨个儿看了看这六个人,他诧异地问:“昨天给工地上的人分完了五千,今天又从哪里冒出来五千?”
宋阳春站在旁边插话:“我知道这五千是从哪里冒出来,你们谁想要,跟我来。”他走进伙房时,看见钟有礼和穆有仁站在两辆自行车旁,他俩看着伙夫往自行车上绑大筐。钟有礼吩咐伙夫说,早点去市场上买回牛肉来,炖上一大锅。
“民工还想吃炖牛肉,会做吗?”穆有仁问。
“多炖一会儿,炖熟了。”伙夫回答。
宋阳春径直地走到钟有礼跟前问:“我不让你往外说,你怎么说出去了?”
钟有礼辩解说:“我就和俺队上会计、伙夫说过,光他俩知道。”
“他俩和你一样往外说呢?”宋阳春反驳说,“不用多,一人传俩,四个民工听说;四个民工传出去,八个民工知道;八个民工再传出去,八十个民工也知道!不让你往外说,你的嘴像小喇叭一样,对民工队广播了。”
穆有仁好像是专同钟有礼作对,趁机取笑他:“老钟,现在听宋工这样说你,我看你这张嘴,和我以前干活儿用的破筛子一样,什么也漏。”
“老穆,你逮着个机会,就刺我两句。”
“刺你活该,谁让你嘴不严,惹事?”宋阳春说完走出伙房,他听见自已住房隔壁的材料员屋里传出来吵声,急忙走过去。他先拉开纱门,又推开屋门,走进去轻轻关上这两门。余生厚、崔明义都穿着蓝色的旧中山装坐对桌,田英杰和马广驹是各穿着一身灰色西服站在屋当中,看样子穿中山装的正在问穿西服的,宋阳春是穿着米黄色的夹克进来,他当旁观者。
“你领导说了,工地上这次分抢建费,是根据每个人的贡献大小分,分多分少,不吃大锅饭。这主张,我有几只手,举起来几只手赞成。真要这样,需要开会表决凑个数,我连脚丫子也举起来,表示同意!”说着,余生厚很快从桌底下挪出来两腿,猛抬起双脚,上身稍后仰,尽量抬高凑数“表决”的双脚。田英杰担心余生厚不小心歪倒,赶紧跨一步上前,他还没来得及伸手扶住余生厚,他的双脚冬地一声落地,随即弯下身子。
“可实际上呢?”余生厚边说边直起腰来,他生气地看着田英杰。
田英杰还傻乎乎地伸着双手要扶他,脱口而出地问:“什么?”
“贡献大小,标准怎么定?”余生厚扭脸看一眼桌上摆放整齐的一摞账本,右手按在桌沿上,“我人在屋里,不说是在外面调动了千军万马,可这么大的工地,上万平方米的建筑工程,一次进来上百吨水泥,一汽车一汽车卸下石子,小山一样堆起来的沙子堆,每天施工需要大量的材料供应,我材料员保证了没有?分抢建费了,给我低一等,是我年龄大,老不中用了?我刚五十五,还算不上是七老八十,等着爬烟囱,冒一缕青烟命没了。”他按在桌沿上的手举过头顶指天花板,仰起脸看,冷笑一声。
马广驹慢慢地退坐到靠墙的连椅上,他两手按在大腿上,低头琢磨着听。余生厚再开口,他不禁猛抬起来双手,看样子像是吓了一跳。确实,余生厚说冒一缕青烟命没了,已经表明他情绪激动,再接着说什么,让人难猜他的话,却是大吼一声:“小命在这,我还想多活几年!”
田英杰的右手伸进上衣里面的胸兜,能看出他的手在动,很快掏出一张五十元钱,“啪”地拍在桌上说:“我比你多拿五十,你有意见,给你了!”
余生厚扭脸看着窗外说:“你的钱给我,我看也不看一眼。”
“你眼里除了看见钱,还能看见什么?”
“我看见钱,”余生厚倏地转过脸来,他伸手指着自已的眼睛,“没看成红眼病,能看清:该我拿的,一千我要;不该我拿,一分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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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啰嗦,我比你多拿五十,你有意见吗?”
“田经理,你比我多拿五十,公开说,背后说,我都没有意见。我要说一句瞎话,出门撞汽车!”余生厚说完站起来,他拿起桌上的五十元钱塞回田英杰的手里,重新坐下。
“那你把我叫来,嚷嚷个屁!”田英杰边把钱塞进胸兜里边说。
“田经理,”余生厚伸手指一下坐在他对面的崔明义,再开口就扩大了人称,“我们把你叫来,是想问一问,这次分抢建费,用什么标准,来衡量工地上每个人的贡献大小?具体到每个人的一二三等,领导上是怎么定的?”
田英杰感到很为难,不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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