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分公司和所属的三个项目部分散在十余处工地上的正式工发奖金,是每人都有一份,前两天,田英杰和分公司一把手商量:电信大楼工地以奖给建筑队的名义,从分公司财务科领出五千元抢建费,单独给在电信大楼工地施工的正式工多分一点辛苦钱。分公司一把手和田英杰的想法一致:在电信大楼工地,要按照每个正式工的贡献大小分抢建费,不平均拿。
田英杰本想在工地召集起来大家开会,评出一二三等,考虑到人多嘴杂,容易张扬出去,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又想找宋阳春和马广驹商量,可他认为他俩和自已是应该拿抢建费最多的人,不能三个人在一起商量,都给三个人定一等吧?他利用午休时间,在工地办公室里的半橱上面找到贴标语用的一张红纸,折叠起来塞进装钱的公文包里,敲开宋阳春的屋门,支走他,自已一人关在屋里,给工地上每个正式工分抢建费。
“你们俩二等,我说了算!”
“你是分公司副经理,兼项目部经理,当然是你说了算!可你作为领导,我们现在给你反映意见,不管对错,你得让我说出来吧?”
“你有屁快放!”
“我问一问,工地上还有谁拿一等?”
69書吧
田英杰走到门口,他拉起来宋阳春的一只胳膊问:“对他有意见?”
“这不用你说,论工作表现,我们大家都对小宋竖大拇指。对他,凭心而论,我更没有意见。你说三个拿一等的,除了你和小宋,还有谁?”
田英杰迟疑了一下,他硬着头皮走到桌旁问:“看你这样,还审问我?”
余生厚看见坐在桌对面的崔明义沉下脸来配合他,马上讥笑地说:“这一个拿一等的,谁有资格享受了?他在工地比别人多拿了钱,没有人知道!我们几个把全工地的人数了个遍,也猜不出来,他到底是谁?这一个拿一等的,很神秘,不能是外星人吧?”
“我插话,”马广驹尴尬地边说边慢慢起身,“不用头儿说,是我。还能跑哪去啊?坐不上飞碟走,就在跟前,对我拿一等有意见?”
田英杰不等余生厚开口,抢嘴说:“老马管工程质量,五十多岁的人了,他又挺胖,高层建筑,上上下下爬楼,一天几个来回,工作容易吗?”
余生厚伸出一只白皙的瘦长手,他在桌上熟练地打了几下算盘,随着一串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声戛然而止,像是嘴里蹦出来的声音:“分工不同啊。”他从眼角瞥见马广驹走近桌子要和自已争辩,又扭脸看窗外。马广驹一怔,他冲着余生厚的后脑勺说:“哟,我听你这个说话法,是锤子敲鉄,有个后音让人听啊。”
余生厚慢慢扭过脸来看一眼马广驹,他不露声色地问:“老马,我还没对你说有意见,你就这样朝我瞪眼,好像不那么合适吧?”
马广驹抬手碰到挨着他的田英杰的胳膊,指着余生厚说:“老余,头儿多拿,你扯着嗓子喊没意见;提小宋,你还竖大拇指;全工地就俺三个拿一等,提到我,你不吭声了。你这不是明显地对我拿一等有意见?”
余生厚和崔明义若有所思地对视着,两人都沉默不语。屋里安静,给人的感觉却是气氛开始紧张,过一会儿,屋里再没有声音,有人沉不住气了。宋阳春想到这里,听见马广驹开口:“还真是对我有意见。”他扭脸朝田英杰、宋阳春苦笑一下,见他俩都不给自已帮腔,只好说,“老余,你是冲着谁来,一开始没露,可听你说话,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干脆说,你旁敲侧击的话,全是敲打我,把我打懵了。我可不能再犯傻,老余你想怎么着,和我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
余生厚迅速同崔明义交换了一下眼色,毅然地说:“那好!”他扭脸看着田英杰,“田经理,话已经挑明,我先谈一点个人意见:老马老伴有退休金,孩子都参加工作,他家里生活没有负担;崔技的对象是农村户口,她没有正式工作,干家属工,挣钱少,家里还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初中、高中,生活负担重;崔技和老马比,论工作表现、贡献大小都差不多,再按照两人的家庭生活情况对比,领导上考虑,他俩谁应该拿一等?”
田英杰认为余生厚的这种说法很荒唐,他嘲笑地说:“抢建费,除了比工作,还要按照每个人的家庭生活情况分?你家里有彩电、冰箱,他家里少一样,我就多分给他一点?”
“我的意思是,除了看人的工作表现,领导上还要关心职工、帮助职工解决家里的生活困难吧?”
宋阳春听了,按这种场合来说,他不合时宜地扑哧一笑。田英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气得伸手指着余生厚说:“老余,你再跟我瞎扯,别怪我给你拍桌子!”
“我先让你看一眼抽屉里的东西,你看完了再拍桌子,也不迟!”余生厚低下头,他猛拉写字台中间的抽屉,没拉动,便很快撩起衣襟,拿起用一根绿绳拴在腰带上的一串鈅匙,开了抽屉暗锁,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来几张考勤表,然后关上抽屉。
“从七月初,”他用手指着考勤表说,“工地开始抢建工程,我一个班没缺,老马缺两天班,按出勤说,我比老马多上了两天班,谁贡献大?”
因为是工长负责给工地办公室的所有人记考勤,余生厚背地里还记,屋里的其他人都愣住了。余生厚偷偷记考勤,现在派上用场:“老马,你哪天没来上班,我这里记上,有账可查。一次是,你因为拉肚子,有没有这回事?”他低头看了看考勤表上每日填上“八”的下面空白处附注的几行小字,接着说,“我再提醒你,你拉完肚子,第二天早晨来上班,你在车棚里放自行车,我站在门口,咱俩说了一会儿话。我问你,昨天为什么没来,你当时对我说,以后让家里可不能图便宜买烂桃,吃了肚子里咕噜响,你说这响声,操他哥的,不是人吃了水果吸收营养,是闹肚子,夜里一趟趟上厕所,身体损失受不了。你还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早晨,起不来床了。”
“我想起来,那一次闹肚子,是拉得不轻!你还问我,没去医务室要点药吃。”
“你没去医务室看,也没开病假条。”
马广驹看着这样有凭有据说他的余生厚,他不禁长叹一声说:“我当时以为,你老余是好心,关心我,想不到你是为了给我记黑账。”
“老马,我不是光给你记,工地办公室的人,我全记。”
连不知情的崔明义也暗暗吃了一惊,别提屋里的另外三个人了。宋阳春回想起来,每月二十五号,余生厚都要找他要当月记考勤的考勤表看,他以为余生厚是担心自已的考勤不对,原来他的用心扩大到工地办公室的所有人身上。
“谁哪天没来,算上班,瞒不过我。谁想多记加班,考勤表上作弊,我也知道。我老余感冒发烧三十八度多,硬撑着也来上班,一方面是工作离不开,放心不下工地;另一方面,我的小账别拉下一天,没记。”余生厚说完把几张考勤表放回抽屉里的一刹那,他的用心在那薄薄几张纸上的分量给人的感觉那像是一件重物,落到抽屉底会有响声,他们四个人明明看见余生厚放下考勤表的那只手从抽屉里出来,却没有听见幻觉中重物落下的响声,都为此隐约地感到不安时,突然听见喀嚓一声,全吓了一跳。四个人看不见桌子抽屉,才意识到是余生厚刚关上抽屉的响声惊动了他们。田英杰记得老马拉肚子那天,他在家里给工地打来电话,是请了一天假。“老余,”田英杰说,“你简直就像是一个特工。我问你,你干这一手,多长时间了?”
余生厚坦率地谈到:二十多年前,他在班组干木工,有一次和副班长闹意见,副班长在班组负责记考勤,当月给他少记了两天加班。
“发下工资一看,我的天,我和组里的十几个人一样出勤,级别相同,都是十几年不长级的老四级工,我比他们全少了四五块钱!四五块钱,现在来说是不多,可那时候人就靠死工资养家糊口,物价便宜,四五块钱,能从粮店里买回来按计划供应的好几十斤粮食,嘴里省点,够一家人吃上十天半月。当时,为了那四五块钱,我和副班长吵啊,结果,吃了个哑巴亏。从那以后,我害怕再被别人算计,才开始,自已记小账。”余生厚伤心地长叹一声,低头不语。
宋阳春同情地看着余生厚,他心想这个老职工以前过穷日子,为了在钱上不再吃亏,想出这种匪夷所思的办法,真是煞费苦心,让人心里替他难过。“我的意见,是余师傅也该拿一等。”他说完,开门出去一看,外面的情况是同样不妙。他听见机械工屋前面有两个女人吵起来,接着看见张翠花、赵亚兰一前一后从搅拌机房前面拐弯过来,看样子两人是直奔工地办公室,新怿和开卷扬机的女机械工跟在后面。
赵亚兰看见宋阳春站在材料员屋门前,她有意放慢了脚步,渐渐落在后面。张翠花气呼呼地走到工地办公室门前的台阶上,她猛拉开纱门,探头往里一看,关上纱门,脸冲着宋阳春身后一墙之隔的材料员屋说:“我非找小田经理问问不可,他凭什么胳膊肘子往外拐,妈的……”
赵亚兰快走了几步来到张翠花面前,她斥责说:“你嘴里干净点!”
张翠花从台阶上下来,她看一眼赵亚兰穿着胸前有印花的杏黄色春秋衣,一撇嘴说:“干净点?看你打扮得像朵花一样,不想想,你天天坐着开电梯,上班累不着,身上脏不了,俺呢?”她低头一看自已每天当工作服穿的男式蓝色的旧制服上衣,从头上摘下来蓝布单帽,狠狠用手拍几下,帽子上升起一团尘土,“开搅拌机,戴口罩还呛嗓子,俺才拿二百,你们也拿二百,不行!”
“不行气死!”赵亚兰说着后退了一两步,躲开张翠花在帽子上拍起来的尘土。
田英杰从宋阳春的身后探头一看,他立即又缩回去,被挤在他身后往外看的余生厚、崔明义挡在门口。宋阳春被田英杰碰到后背,他从门口的台阶上蹦下去,身后的田英杰便被张翠花看见了。
“小田经理,我给你说……”张翠花边说边一只脚迈上台阶,她指田英杰的手变成伸过去抓他,他赶紧像宋阳春一样从台阶上蹦下去,但不和宋阳春一样停下来看热闹,趁机一溜烟地跑了。张翠花伸手抓了个空,她转身指着田英杰跑走的背影喊:“小田经理,你站住!”
宋阳春在旁边打趣她:“你喊,他不敢停下。”
因为开搅拌机的张翠花和开电梯的赵亚兰吵架,没人开的电梯停在地面上还不要紧,施工人员可以从楼梯上下楼,搅拌机没人开,在上料口跟前,运白石子、水泥和沙子的一辆辆双轮小车停下排起长队,等着把料倒进搅拌机里搅拌好了,运到十二层楼上铺水磨石地面。这是从地面到楼上环环相扣的一个施工环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田英杰跑到十几步以外的搅拌机房跟前,他看见停下的这一辆辆运料小车,再一看推小车的一二十个民工分散在周围看热闹,不由得站住了。
“小田经理,你躲到哪里去,我也找你!”
“你找谁我也不怕,奉陪到底!”
张翠花、赵亚兰一前一后追上了田英杰,她俩围住他,是互不相让地抢着说。田英杰只好边后退边制止说:“你俩谁也别说了,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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