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到中国人的某种民族习性一脉相承，竟然能延续千年不变，他再打也改变不了这种人身上的民族劣根性，那就不打，转身往外走。“喊不听”先生急忙拦住他，威胁地说：“兄弟，我就给你明说，我今天不能冒充一个大胖子出去，不走出总经理办公室去见人，所以，你必须还得揍我！你不把我这右半边脸揍肿了，我不能让你走。都知道打人不打脸，你既然打我脸了，那就别客气，揍完了我这半边脸，再揍这半边脸。”“喊不听”先生侧着身挨近宋阳春，他右手指着右半边脸，“你就朝这里揍，狠狠地揍一巴掌也行。兄弟，这一巴掌越狠越好，最好是一巴掌，就把我这右半边脸揍得和左半边脸一样肿，那我就太高兴了。”
宋阳春万万想不到，“喊不听”先生竟然能用被他揍肿起来的半边脸这样难为自已，而且他的半边脸上是这么难看的挨揍的一副狼狈相，这样的情景很像是两人之间曾经发生过的那场动手又动嘴的大战，只不过这一次挨揍的一方是完全占了上风，这让他只能是哭笑不得。他现在越尴尬，“喊不听”先生就越兴奋，他问给自已捧场的那三个观众：“你们说，我这个半边脸被揍肿的总经理，马上就能冒充一个大胖子出去见人，谁也看不出来我挨揍，这让我很高兴吧？”
那三个观众都赞同地点头一笑，胡振朋还朝他竖起大拇指说：“韩总，你今天表演的这个‘挨揍以后’，真是太棒了！绝了！真让人佩服你！这要是在中央电视台，是春晚上表演的一个小品节目，肯定能让全国的观众都笑爆了。哈哈哈！”
“喊不听”先生看到他的那三个观众都笑容满面，他不禁嘿嘿一笑，高兴地说：“可俺兄弟揍人，他不像日本鬼子揍人那么狠啊，对咱中国人是照死了揍！你们看看，我现在让他再揍，他下不去手了。”他转向宋阳春，宽容地说，“兄弟，你没揍我之前，我说让你揍够了，揍到下不去手为止。那好，你既然是下不去手再揍我，我说话算数，咱到此为止。不过你得等我一会儿，我还有话和你说。”
“喊不听”先生掏出烟，他给那三个观众递烟，自已叼上一支，胡振朋赶紧用打火机给他点上了火。他这一抽烟，才知道自已左半边脸肿起来，左边嘴角稍微张开一点就感觉嘴里面很疼，只好把烟卷靠近右边嘴角叼着，朝右歪着嘴吐出烟。“兄弟，”他说，“我这左半边脸肿起来，嘴里抽烟都不得劲。幸亏你没再揍我这右半边脸，你看，我抽烟和嘴里往外吐烟，都得朝右歪着嘴。”他脸上是朝右歪着嘴抽烟和吐出一口烟，还吐字不清地逗乐儿，“这可不是人得了脑血栓病，嘴歪了，我是让你揍成这样。”
那三个观众一看他歪着嘴抽烟和歪着嘴吐出烟，都被他这样脸上挨揍的滑稽可笑的狼狈相逗笑了。胡振朋由衷地佩服说：“韩总，你半边脸被揍肿了，还能这样搞笑，真是幽默大师，佩服佩服！”
“喊不听”先生歪着嘴抽烟，又歪着嘴徐徐吐出一口烟说：“世界上有哪个幽默大师，是这样半边脸被揍肿起来，他歪着嘴，上台表演节目啊？我这顶多算是京剧演员里的丑角，鼻梁上贴块白胶布上台表演，给观众逗个乐儿吧。”他和那三个观众一起笑起来了。“喊不听”先生在那三个观众的笑脸上，看出他们是多么佩服他挨揍以后的逗乐儿表演，觉得自已这是找回来挨揍的面子，他们以后不会笑话他挨揍了。因此，他敛容换了一副面孔，走到宋阳春面前，一本正经地问：“兄弟，你知道我为什么心甘情愿，让你来揍我一顿？”
“你说说看。”
“我不能说，我是百分之百地看上了金玉荣，她是高学历的剩女，一心想找个本科毕业的，看不上我，所以，我对她不敢想那么多。可是，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我确实是看上她了。兄弟，你现在为她揍了我，我呢，甘愿为她挨揍，你说咱俩比较比较，谁更容易做到？恐怕不是你。你现在把我揍成这样，我还想和你谈谈金玉荣，她现在怎么样了？”
“你不知道金玉荣出事吗？”
“我是听说她喝药自杀，送医院里抢救过来，没事了。”
这家伙竟然是如此轻描淡写地提到被他害惨了的一个未婚大女的自杀未遂，他的话音刚落，宋阳春便怒不可遏地用反手在他右半边脸上打了一个大嘴巴，打得他后退了两三步，被胡振朋和那两个男青年赶快扶住，才没有摔了个屁股蹲儿。
“当你的大胖子去吧！”宋阳春说完，他拉开门走出去。
宋阳春下班后，他在街上的快餐店里随便吃了晚饭，上了102路无轨电车。他是听说，金玉荣家里人辞退了单大夫和两个女护士，诊所要歇业一段时间，想去看看玉荣诊所。还有一站地，他下了无轨电车，在诊所路对面的人行道上慢慢地走过去。他看见玉荣诊所关上卷帘门，二楼窗户里黑洞洞的，里面没人住。宋阳春惘然若失的样子，他站着不动，留恋地望着自已以前来过三次的这个诊所。
宋阳春在电车上接到新怿打来的电话，他没告诉她，坐车要去哪，说她能猜到。新怿就坐上102路无轨电车，她在玉荣诊所附近的那一站下车，没看见诊所门前有宋阳春。路灯亮了，她看见路对面的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中，有一个人站在那里不动，像是宋阳春，赶快过马路去看，果然是他。她走到旁边的树影里，正想出其不意地一下出现在宋阳春面前，见他往她这边看一眼，竟然没有发现自已是站在离他六七步远的树影里。过了约十分钟，新怿边走边说：“春，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一直站在路边的树影里，你都没有发现我。我看你，站在这儿一动不动，像个橛子，钉在这儿了。”
“我有一个橛子。”
“什么橛子？”
“木橛子。”
“干什么用的？”
那年六月，一个月光皎洁的晚上，金玉荣跟着宋阳春来到他住在电信大楼工地的一座大屋西南角上的一间屋门前，从她停下脚步的地方往前走三步就进屋，因此，他当时高兴地想，她再往前走几步，他就能把一个姑娘领进门。因为在工地天天看见金玉荣在他门前站过的地儿，时间一长，他担心记错了地方，就在一天中午，突然一阵心血来潮，找来了木工支模板垫顶柱用的一根木橛子，蹲在门前的地上，用手扒拉开薄薄的一层细沙子，露出硬实的泥土地，拿起锤子，把木橛子钉到地下去。薄薄的一层细沙子覆盖在上面，看不见它了。他想看见，用脚轻轻扒拉开地上的一点沙子，木橛子的顶端露出来了。这样思念一个姑娘站过的地方难以忘怀，他每每想起她，呆呆地看一会儿木橛子，心里会感到些许安慰。有时候，他没想起金玉荣，也愿意看见木橛子，甚至感觉木橛子似乎并不全是用来想金玉荣的，这使他感到有点奇怪。
宋阳春不知道，他把这根木橛子钉在门前的地上，是把自已想把一个姑娘领进门的爱情梦想留住，所以，他愿意看见木橛子，等于是愿意看见自已想把一个姑娘领进门的爱情梦想能实现。人嘛，谁没有自已想实现的美好梦想呢？小伙子憧憬能把一个姑娘领进门的那一天没有来到，在孤独中看过多少次木橛子，记不清了。后来，他感觉这根木橛子像是有内在生命的东西，临离开工地，把它挖出来，舍不得扔掉，带着出国了。
“想念一个人用的。”
“木橛子，能让你想念一个人？”
“在她站过的地方，钉在地下一根木橛子，你说，看见木橛子，能不想起她吗？”
新怿怔怔地看了宋阳春一会儿，她才说：“春，你对她真是一往情深啊！”她回想起宋阳春出国刚回来的一天晚上，两人也是站在路这边，看着斜对面的玉荣诊所和韩伯庭停在诊所门前的那辆白色桑塔纳，当时，她为了让他散散心，提议去爬千佛山，后来在山顶上，他表白似地说过：“我想最后见她一面，痛快点，把丝斩断，以后别藕断丝连了。”新怿看他很果断的样子，做出往下斩断的手势，认为他不容易做到，打趣一句：“你要是见了她，又想接藕呢？”
她现在想，他当时可能是想起了自已珍惜的木橛子，才沉默不语。“春，我们俩以前说到她，你为什么总说自已是下不了狠心，斩断藕断丝连的丝，我现在能理解你了。”
“男女只要是重感情的人，你在对方身上投入了感情，这感情就不会轻易消失。新怿，我现在有一种预感，金玉荣看见这根木橛子，她的反应可能比较平淡，不会多么看重这根木橛子。”
“为什么？这不是表示，你曾经很想念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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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也不是。”
“你不是在门前，她站过的地方，钉在地下一根木橛子，这木橛子，不就是为了想念她吗？”
“她要是能往前走几步，让我把一个姑娘领进门，我还会在她站过的地方，钉在地下一根木橛子吗？”
“春，你说的，我听不明白。”
“对不起，我把自已也说糊涂了，给你解释不清。”
宋阳春把一根木橛子钉在他门前的地上，是为了记住金玉荣停下脚步的地方，这除了是表示他想念她，还能表示什么意思呢？宋阳春这时候还没想到，木橛子能象征着他想把一个姑娘领进门的爱情梦想,所以，他才这样茫然地回答新怿。
星期六傍晚，宋阳春给金玉荣打电话，约她出去散心，说让她看一样东西。也许只有黄河壶口奔泻而下的浪涛汹涌澎湃的黄河水才能映衬出金玉荣的生活遭受到沉重打击之后，她那不平静的心情，所以两人在电话里商量去哪，金玉荣脱口而出地说，去黄河边上。翌日上午，宋阳春按两人约定的时间来到泺口铁路大桥附近的黄河南岸。他站在石头砌起来的大坝顶上四下里一看，岸边的游人寥寥无几。阳光照耀着黄河数百米宽的河面上，微微鼓起来波光闪闪的一道道波纹，能看清水流的方向。有一个穿着衬衣长裤的女子，她孤零零地坐在河边上，双手抱膝，低头看着脚下湍急的河水打着许多旋涡流下去。女子回头一看，宋阳春认出她是金玉荣，他顺着大坝通到河边的石头台阶走下去。
两人见面后都没有说话，沿着河边上被游人从草丛中踩出来的一条小路走到河道转弯的地方，见周围没人，在河边坐下。从河边到堤脚的一大片空地上杂草丛生，其中有开着无数朵小白花的一片野蔷薇，它们散发出来的花草气息和水面上飘过来的潮气搀和到一起，使两人在清新的空气中闻到了花草好闻的气息和潮湿的泥土味，都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到沁人心脾，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宋阳春用留恋的眼光望着河对岸黄河公园里一片茂密的树林，又目送着一艘载着几十个游人的旅游船在河面上向东渐渐远去，他感觉自已这是留恋永远逝去的两人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金玉荣低头看着脚下，被湍急的河水冲刷了不知多少年的河床露出来的一层层水蚀的痕迹，她觉得这像是无情的时光流逝的印痕令人感叹，不由得叹息一声。
宋阳春回想起没出国之前，他去单位上找过金玉荣，她当时对他缺乏信任，才使两人将近半年没有见面，见了面却是不欢而散。也因此，他才出国两年，又使两人更长时间没有见面，彼此感到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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