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荣把红眼睛的小白兔抱进怀里，她站起来，喜爱地用手抚摸着它。金玉荣属兔，一九六三年出生，今年三十四周岁了。宋阳春带来一只小白兔，是想使两人在一起都有小孩喜爱小动物那样的童心，想法单纯，不多想什么。他想，两人分别两年多了，现在见面虽然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但他们至少可以在一起愉快地度过一个下午。
单大夫携带医药箱出诊回来，正好赶上有个妇女来诊所里看病，金玉荣说：“单大夫，你给她看看吧。”她拎起暖瓶，伸手指一下楼梯，“我们上楼。”
宋阳春跟着金玉荣上到诊所的二楼，他看见狭长的客厅中间有一张旧三人沙发和茶几，对面靠墙的电视机柜上有一台大彩电，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家具。窗下的墙根有几盆仙人球、南天竹、芦荟等好养的绿色植物，给空荡荡的客厅里增添了几分生活气息。
二楼上有两间小卧室住人，还有一间安放着三张病床的治疗室。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瓶和套在一起的一次性杯子，金玉荣在玻璃瓶里放上茶叶，用暖瓶里的开水沏上茶，招呼宋阳春坐下。宋阳春想不到，金玉荣开诊所，她也要和老处女单大夫在一起，坐下就问：“她怎么也在这里？”
“她现在退休了，闲着没事，来这里干了。”金玉荣犹豫地坐到沙发另一头，她面有难色，“主要是，我晚上不回家，单大夫一个人，她能陪我住在这里。”
“你为什么不回家？”宋阳春不解地问。
“我弟弟准备在家里结婚，我呢，年龄这么大了没成家，再和他们在一起住，生活不方便。自已一个人，在外面清静吧。”
宋阳春从金玉荣的苦笑中看出，她被社会上称为剩女的难言之隐，他感到自已挺心疼她，为了使她轻松一点，便一语双关地开玩笑说：“你看，我们俩中间还能坐下一个大胖子。”
金玉荣低头一看，她那倏忽一现的温情脉脉的眼光停留在身边沙发上的一刹那，伸手抚摸着能坐下大胖子的位置，却见宋阳春向她挪近身子说，“我当这个大胖子，挨你近一点。”
金玉荣禁不住一下把手缩了回来。宋阳春在沙发上用手量，问她：“两拃距离，你不紧张吧？”
金玉荣有点羞怯，她不由自主地把双手搁在腿上。宋阳春说：“看你有点紧张，我别当这个大胖子了。”他又坐回到沙发另一头。
金玉荣本想说“你还和过去一样爱开玩笑”，话到嘴边，却在看他时微微一怔，改口说：“你还是过去那样吗？”
“有一点变化。”
“什么变化？”
“长了两岁多，你仔细看，我眼角有了显老的皱纹。”
金玉荣听了，她感觉到像有什么东西迅速掠过自已的心头，不禁一怔。她蓦地回想起三年前，两人大概是第二次约会的那个夜晚，当时是坐在草地边上，她以女的结婚以后生了小孩老得快为理由，表示不愿找一个年龄比自已小的。
“我年龄比你小，想和你在一起，以后，我得多长皱纹了。”
金玉荣当时领会了小伙子这一句戏言里包含的意思，不禁称赞他，把人都不愿有的皱纹也说得这么有趣。小伙子愿意讨好自已喜欢的姑娘，他接着对她说：“你年龄比我大，害怕比我老得快，我怎么办？我只能脸上多长皱纹，不让你害怕，你比我老。我想不到有一天，我会需要脸上多长皱纹了。”
金玉荣回想往事，她在记忆中寻找快乐，是多次想起小伙子对她说过风趣的话。尽管她始终不肯承认自已看上了这个小伙子，但是却在两人分别两年多的时间里一直思念他。宋阳春向前倾着上身，他看着想出了神的金玉荣说：“分别这么长时间，什么都有变化了。我刚进诊所，看见你没有穿白大褂，还有点奇怪。我没想到，你会特意抽出来时间和我在一起。我还以为，我们俩就在下边，诊所里人多热闹，呆一下午呢。”
“嗯。”金玉荣扭脸，与其说是她为了看宋阳春一眼，不如说是让他看见她嫣然一笑。
下午四点多钟，一只白色的宠物狗先上来楼，小狗的主人燕瑜随后上来楼，看见金玉荣和宋阳春坐在一起，她惊讶地问：“你们俩，怎么在一起？”
诊所刚开业时，燕瑜来看过金玉荣，她俩谈起出国的宋阳春，金玉荣说，她早和他没有任何来往了。现在，金玉荣看见给两人当过介绍人的燕瑜来了，不免感到尴尬，她赶快站起来，低头看着在自已腿上嗅了嗅的小狗，不好意思地说：“这就不用我介绍了，都认识，来，坐下吧。”
宋阳春站起来喊了声“燕姐”，燕瑜朝他点头一笑。然后，她打量着金玉荣说：“看你这么漂亮，做过美容了？”宋阳春这才知道金玉荣白皙的脸上润泽有光，脸颊微红，原来是她做了美容的缘故。
金玉荣颔首一笑，让燕瑜坐下。她没有坐下，解释说：“我在家，整天不是坐着看电视，就是躺着，无所事事。到了哪，这样随便走走，也算活动活动。来了稀客，我不打扰你们了。”她喊了声小狗，朝楼梯走去。
“你不留我，连句客气话也没有，看来你是巴不得我快走？”
燕瑜临下楼，她和金玉荣开了一句玩笑。金玉荣下楼送走燕瑜，她回来告诉宋阳春，燕瑜因为老公挣钱多，她早不开理发店了，现在在家当全职太太。金玉荣把玻璃瓶里沏好的茶水倒了两杯，递给宋阳春一杯，自已喝一杯。宋阳春看沏茶的玻璃瓶像是盛辣酱用的，撕去瓶上的商标纸，金玉荣用它当喝水的杯子，可见她是够俭省的。金玉荣解释说：“我这里一般不来人，也没预备下茶壶、茶碗，招待人喝水，就用一次性杯子。”
“给你献花的那个人，他来了呢？”
“除非有事，像以前给诊所刷房子，做药品架，他那个人是挺愿意给别人张罗这些事，来了以后，我沏上一杯茶，算是招待一下。他平时来了，我从不和他坐在一起说话，他待一会儿，自已就走了。”
楼梯上传来了有人上楼的脚步声，苗苗还没有露面，先听见她喊：“小姨！小姨！”苗苗气喘吁吁地上来楼，她先喊了宋阳春“叔叔”，双手把金玉荣拉起来，拽着她走说：“小姨，我妈和我舅舅在下边等你，快走！”
“去哪？”金玉荣站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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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那个当总经理的韩叔叔，在大酒店里订好了餐，给你过生日。”
金玉荣微一怔，脸色唰地变白了。她低下头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对宋阳春说：“你等等我，我下去看看，一会儿就上来。”
昨晚韩伯庭打来电话说，他要在大酒店里给金玉荣过生日，被她严词拒绝。金玉荣没想到，韩伯庭竟然打着给她过生日的旗号，今天下午用桑塔纳先把她妈、弟弟金小勇和他新结交的女朋友送到大酒店，他又开车拉上金小勇和姐姐金玉霞、外甥女苗苗来诊所接她。金玉荣气冲冲地走出诊所后，看见桑塔纳停在路边，韩伯庭戴着墨镜和金小勇、金玉霞站在车旁，她本想走过去斥责他，见金小勇从他手里接过一支烟，知道爱占便宜的弟弟最近和他很热乎，又误以为姐姐也是愿意带着女儿去大酒店，犹犹豫豫地放慢了脚步。金小勇看见她，就高兴地说：“二姐，韩总订好了餐，咱去台湾人开的宝岛大酒店！”
韩伯庭见金小勇边说边走近金玉荣，他便抢先走到金玉荣跟前，殷勤地说：“大妹妹，你都换好衣服了？”他右手拿着烟盒朝桑塔纳一挥，“快上车走吧。”
金玉荣见弟弟拿着打火机走近韩伯庭，他赶紧掏出一支烟叼上，等他俩点上了烟抽，她才生气地说：“你这人，怎么能这样做事呢？”
金小勇听了一愣，他奇怪地看着脸上没有露出眼睛的韩伯庭。韩伯庭好像也一愣，只见他张着嘴巴呆了三四秒钟，才假装吃惊地问：“大妹妹，我昨天晚上给你打电话，咱俩不是都说好了，我在大酒店里订餐，今天给你过生日？”
“我在电话里明明告诉你了，我不去酒店，你为什么又这样做？”
“可是，我在电话里也给你说得很清楚，不让你花钱，让一家人去五星级大酒店里享受一下，我买单！大妹妹，我是这样给你说的吧？”
“不管你说什么，我在电话里并没有答应你。”
“那我听错了。我以为你过生日，一家人去大酒店里，咱普通老百姓在上档次的地方，好吃好喝，享受一次高消费，是好事，就这么热心张罗了。根本没想，你过生日，不愿去大酒店里多花钱。”
金玉荣不愿当着姐姐和弟弟的面同韩伯庭争吵，毕竟在他们看来，他这样做无非是取悦自已，并无恶意。她想到宋阳春在楼上等着自已，干脆拒绝说：“你订你的餐，我反正是不去。”
金玉霞见韩伯庭费力不讨好，她疑惑地问：“大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金玉荣想，他曲解我的意思，八成是没安好心。金小勇劝她说：“不管昨天晚上，你俩说好没说好，你过生日，韩总给订好了餐，家里的人都去了，你哪怕是去酒店里坐一会儿回来，也是那么个意思。二姐，上车走吧。”他拽金玉荣的胳膊，金玉荣猛地把他甩开，她向旁边走开了几步。
正当金玉荣和坐桑塔纳来的几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宋阳春怀里抱着小白兔走出诊所。金玉荣扭脸看见他，心中不由一阵激动，她好像是要在姐姐和弟弟面前摊牌似的，转身向他走去。这一来，韩伯庭和他开车拉来的那三个人都看出来，金玉荣是因为宋阳春来找她，才不肯去酒店。宋阳春如果一直走到金玉荣身边，即使两人不说一句话，看上去像一对恋人，会更坚定他们的这种看法，使韩伯庭很难钻空子。
但是宋阳春没听金玉荣说，韩伯庭昨晚给她打过电话，现在看见金玉荣的家人坐着韩伯庭的桑塔纳来，他茕茕孑立，便就地停下脚步，无形中盼望金玉荣能走到自已身边来。宋阳春看不出金玉荣是因为羞怯低头站住，以为她是感到为难停下脚步，他主动和发呆的金小勇、迷惘的金玉霞打了招呼，不愿使金玉荣受窘，转身不看她，望着车辆、行人川流不息的马路远方。金小勇被扫了兴，但他还不死心，又说：“二姐，要不叫上你这位朋友，一块儿去？”
韩伯庭因为戴着墨镜，别人看不见他那双狡黠的小眼睛，一眨巴眼就能眨巴出一个坏心眼儿来，所以他能大胆地和金小勇一起凑到宋阳春跟前，邀请他说：“兄弟，咱俩都是玉荣的朋友，今天她过生日，你能不能赏光，和我们一块儿去大酒店，给她庆贺庆贺？”
金小勇帮腔说：“韩总邀请你，就一块儿去吧。”
苗苗眼馋地看着宋阳春怀里的小白兔，她几次抬起手，不知为什么，都没有去抱抱它。也许是，苗苗看出这两人为了她小姨，势不两立，她才不偏不倚，没有亲近小白兔。其实，宋阳春不屑于和这个“喊不听”先生竞争什么，他用嫩绿的小白菜叶喂着怀里的小白兔，喃喃地说：“我们是食草动物，吃点新鲜的菜叶，已经算是美餐一顿了。酒店里的大鱼大肉，我们可吃不了，小白兔，对不对啊？”
金玉荣听到宋阳春婉言拒绝的妙语，她想，我从他怀里抱过来小白兔，让他们看见，此时无声胜有声，这是多么含蓄、耐人寻味的拒绝啊。她一心想着自已要勇敢地走到宋阳春身边，抬起头来，蓦然看见弟弟拦住她的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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