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伯庭狼狈地提起来裤子,他扎上皮带,开始缓慢地向三人沙发移动脚步。“哎哟!”他每移动一小步,都疼得叫唤一声,“我这半个屁股,疼得不敢动了。”
一对男女青年进来打公话,两人看见韩伯庭的身子向前倾着,他右手捂着半个屁股走路,往前伸出左手要扶住什么,一步挪不了几寸,以为他身体不适或严重受伤,都看愣了。韩伯庭对走过他身边的金玉荣说:“大妹妹,我真没想到,你那白衣天使温柔的小手,拿着针管给我腚上打针,怎么像刽子手,拿着刀子割我屁股上的肉一样疼啊?哎哟!”
他呻吟着,手捂住半个屁股的右腿好像是疼得不敢动弹,慢慢地往后伸直,身子是拖着右腿走。他这样每向前挪动一小步,都疼得龇牙咧嘴,同时朝看着他的那一对男女青年微微颔首,表示领情。金玉荣在挨着门口的柜台头上按计价器,她见进来打公话的两人都被韩伯庭装出步履维艰的样子蒙蔽住,觉得挺好笑的,心想如果他要看见这个男人来诊所找我,会怎么想?她一直同这个好色的有妇之夫有点疏远,不使他能对自已产生一点非分之想。现在,她为自已突然产生的这一闪念莫名其妙,也有点吃惊,转身看着门外,想起诊所刚开业的一天晚上,她在马路对面想起宋阳春,便出神地望着自已当时站过的地方。金玉荣不知道,这时候,宋阳春就在诊所斜对面的人行道上,他看见玉荣诊所了。
田英杰已提前上班,宋阳春过了“五一节”也要上班,当天下午,田英杰邀请宋阳春去他家里做客,饭菜还没有做好,韩伯庭打电话叫走了田英杰。宋阳春和金玉霞母女俩一起吃晚饭时,金玉霞对出国刚回来的宋阳春谈到,现在一部分企业不景气,还有不少企业破产,下岗职工多,宋阳春忍不住问她,金玉荣现在干什么。苗苗插嘴:“叔叔,我小姨她……”
金玉霞给女儿使了个眼色,她机灵地不说了。“你有空去济微路上看一看,保证不让你白跑。”金玉霞说完,她和女儿好像共同对宋阳春保守有关金玉荣的一个秘密,母女俩会心地相视一笑。宋阳春坐不住了。晚上九点,他从田英杰家出来,在街上给新怿打完电话,就赶快坐出租汽车去了济微路。
在市立五院附近的十字路口,一辆浅蓝色的捷达出租汽车从经十路往南拐弯驶上济微路,车速稍微减慢了。宋阳春坐在副驾驶座上,他用目光搜索路两边,一一辨认把商店门面很大一部分遮住的各种招牌。这条马路是新拓宽的,顺着路两边新建起来一字长蛇阵排列的二三层白色小楼看去,林立的商店多数已经打烊,门前只有路灯照亮招牌,出租汽车驶近,宋阳春能看清楚招牌上面的店名。离着约半条马路远,宋阳春看见路边有一簇银白色的灯光,随着出租汽车驶近,立在路边的白色灯箱上“玉荣诊所”四个红字映入眼帘,他激动地喊停下。等司机把车停在路边,宋阳春付了车钱下车后,他欣喜地望着斜对面的玉荣诊所,情不自禁地小跑了几步。从窗户往里看,诊所里有看病的人,自然也会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他想,有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女人,她大概就是金玉荣。他在远隔万里的毛里塔尼亚思念金玉荣,音容宛在,何况是现在回到家乡,已经近在咫尺?他想象到自已这样迫不及待地去诊所里见到金玉荣的窘态,看手表是九点半,认为时间太晚了。
就在这时,一辆白色小轿车驶到诊所门前的路边停下,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下了车,他走进诊所里。宋阳春想到坐小车的人一般是去医院看病,晚上来诊所就诊,他可能认识金玉荣。这是哪个有权势的人或是有钱的人认识金玉荣?他对捷足先登进了诊所见金玉荣的那个男人有点嫉妒,想穿过马路去看看,坐小轿车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走到离诊所不到三十米远的马路中间,从窗户看见刚进去的那个男人竟然是韩伯庭,一下惊呆了。
他从斜对面走过来,从窗户往里看不见诊所里面靠着北墙的柜台和药品架,能看见韩伯庭是面朝北——他面前大概有人,才站在那里。宋阳春突然想起新怿说过,余小婉找韩伯庭要了五万块钱青春损失费,开了个时装店。他感到一股热血冲上头,想去诊所门口偷听韩伯庭和金玉荣在说什么。
69書吧
金玉荣的前额刘海儿齐眉,微微卷曲,额后斜下去为直发的脸庞与一个模糊的人影好像是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他脑海里浮现,他想回忆一下她脸上纯真的表情来排除自已猜疑的念头,他眼前却出现了一种幻觉:看到那个盯梢的人鬼鬼祟祟地避开诊所门口和窗户照出来的银白色灯光,贴着墙走到窗边偷听。这能是他吗?宋阳春转身穿过马路,他断然地不回头看一眼玉荣诊所,沿着刚种上一行小槐树的人行道走近102路无轨电车的站牌。
刚从电车里下来的新怿认出了宋阳春,她很快穿过马路,走近他说:“春,这么晚了,你上这儿来,是为了看金玉荣开的诊所?”
“我来这里,是为了看那四个字。”
新怿顺着宋阳春手指的方向,看一眼不远处的玉荣诊所,他问她:“新怿,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你刚才在电话里说,要去济微路上看什么,我坐102路很方便,就来了。我早听说金玉荣在这里开诊所,就在这一站下车了。她挺能干的,现在自已开诊所了。”新怿夸了金玉荣一句,“春,你进去见她了吗?”
宋阳春望着赖在诊所门前不开走的那辆白色小轿车,他想等它开走再离开,可觉得这个念头又像自已刚才想去窗外偷听一样可鄙,默默地摇了摇头。
“你没进去见她,为什么不高兴?”新怿跟上他,不解地问。
“让人不高兴的事情,不一定非两人见了面才有。”
“你是不是听说,她有了男朋友?”
“比这糟糕。”
“是她已经结婚了?”新怿站住,她分明是有点相信自已的推测,盯着回头看她的宋阳春。宋阳春被她按照常情推测的问话逗笑了。他说,刚才看见韩伯庭走进诊所,自已头脑发热,想去诊所窗外偷听他和金玉荣说话。新怿微一怔,不由得问:“偷听?”
宋阳春点点头。这是四月下旬,路边新种上的一溜小槐树都长出了嫩叶,看去一根根细树干上像是顶着一团团黑糊糊的蓬松的东西,整齐划一地延伸到马路远方。新怿注意到,两人在人行道上走走停停,宋阳春一直背对着玉荣诊所,他也没有回头看。她提议说:“春,明天是星期天,你散散心,我们去爬千佛山吧。”
宋阳春和新怿爬到半山腰,他看见山坡上的树林里有几株苍翠的柏树,树身上挂着写上“古树名木”的小红牌,便招呼新怿翻过石栏,两人走进密林深处。太阳照到了树上,在掉落下一些褐色针叶儿和长出青苔的林地上投下斑驳的树荫。每一棵柏树底下重重叠叠覆盖着地面的一层褐色针叶儿,一直铺到树荫以外的地上。宋阳春站在树底下,他好奇地仰脸看着已有一百多年树龄的一棵柏树,轻轻摸一下积满尘土的树干,发现树皮一碰就变成灰白色的粉末,沾到指尖上一点。
一只灰喜鹊盘旋在树林里,它展翅飞翔的姿势优美而轻巧,悄没声儿地落到宋阳春、新怿附近的一棵婆娑的树枝缠绕在一起的柏树上。两人仰起脸,喜爱地看着这只大胆的灰喜鹊。它往下瞧了瞧两人,忽然嘎嘎地鸣叫——这只灰喜鹊好像枯树枝喀嚓一声折断的略带沙哑的鸣叫声在寂静的树林里传远了。不一会儿,树林里飞来一只又一只灰喜鹊,它们落在周围一棵棵柏树上,不约而同地齐声朝树底下的两位不速之客鸣叫。
宋阳春以为周围树上有鸟窝,他扫视了一下周围树林里,没看见哪棵树上有细树枝子堆成一团的鸟窝。一二十只黑头、灰翅膀的喜鹊落到错落不齐的树枝上,它们俯看着树底下少见的这两个游人,由于仅靠小爪子抓住树枝,使劲鸣叫时,它们的小身子都是一上一下晃动着,发出此起彼落的一声接一声的鸣叫,轰然响成一片。鸟儿们这样隆重地大合唱,好像是对不属于它们同类的两个游人发出信号:两人不受欢迎。
“我们误入鸟儿的领地,它们这是提抗议了。”新怿说,她拽着宋阳春的胳膊后退了两步。
“那我们自觉一点,别打扰它们了。”宋阳春说完,两人又翻过石栏,沿着一级级石头台阶继续爬山。爬到半山腰上的一座寺庙门前,看见售票窗口挂着门票三元的牌子,寺庙院里的焚香炉香烟缭绕,游人寥寥无几,两人没有进去,接着爬山。山路陡峻,路一边是悬崖,石栏上面支起来保护游人安全的生锈的铁丝网。
踏着山上被无数游人踩光滑的一级级石头台阶,一步一步地蹬高,看见路边枫树林里一棵棵小枫树上五角星形的茂密的绿叶子微微抖动和被游人系在树枝上祈福的许许多多红布条飘扬起来,耳边就有了飒飒的天籁之声。人有一刻离开尘嚣的世间,亲近默默无语的大自然,快乐的心情如同一阵清风,拂过山上的一草一木,这时候连脚下爬行的一只小昆虫也让人感到是那么可爱。宋阳春回头一看,山下一片片高低不同的鳞次栉比的楼房,纵横交错的一条条马路,大明湖如同一面镜子一样的湖水,山脚下密密丛丛的树林——全城美丽的景色尽收眼底,他情不自禁地朝身后的新怿伸出手说:“我在国外这两年是很想念家乡,现在回来了,是该爬上山,登高望远,看一看。”他抓住新怿的一只小手,使劲拽着她爬山。
“春,你该谢谢我了吧?”
“我使劲拽着你爬山,累得呼哧呼哧喘气,还让我说谢谢你,是吗?”
新怿站住,她娇嗔地甩了一下小手,没有甩开他,两人一起笑起来了。爬到游人不多的山顶上,宋阳春朝山下放声大喊:“啊——”新怿伴随着他的喊声,她兴奋地挥动矿泉水瓶,然后扭脸问他:“后面呢?”
宋阳春装出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口水说:“爬山累了,渴了,坐下喝水。”新怿扑哧一笑,她拧开瓶盖,喝了几口矿泉水。两人在一块光滑平坦的岩石上坐下,宋阳春说,两人爬到山顶,除了喝水,他要给新怿变出来一样吃的东西,让她猜。“一包瓜子?”新怿说。
宋阳春摇了摇头,他右手伸进上衣口袋里,让新怿闭上眼睛伸出手。新怿感觉手里放上东西,她睁开眼睛一看,手上是一块挺大的巧克力。
“你临来时买的?”
“嗯。爬山消耗体力,给你补充一点热量。”
“这可让我受宠若惊啊!”
“谁让你是什么人捡来的一个小妹妹,当大哥的得疼你。”宋阳春刚才在山路上看见新怿爬山累得气喘吁吁的,她前额淌下的汗水稍微浸湿了耳鬓的一缕头发贴在微红的脸颊上,一股爱怜之情油然而生。
新怿轻轻撕开一点锡纸,她看着手里的巧克力露出一角,慢慢地挨上嘴唇,刚要伸出舌尖舔一下,眼睫毛颤了颤,倏忽一现少女脉脉含情的目光。她的眼睛没有看宋阳春,微微低下头,调皮地一笑问:“你说的什么人,是谁啊?”
“现在谁和你坐在一块儿?”
“大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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