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公司机关的办公楼,你们不能在楼里这样乱喊!”
“不能喊?”穆有仁摇头晃脑,他转身走开了几步,又气不忿儿地对杨二保说,“哼,市场上卖菜的,还吆喝两声,菠菜便宜了,一块钱五斤!俺这么多人来,不是在农村赶大集,人多凑热闹,没事儿闲逛;俺民工是来要拖欠的工程款,不喊喊,还咋让你们公司领导知道,这么多人来,是要账的上门了?”
“你——”杨二保边走边挥动警棍,想用它对付能说会道的穆有仁,假装朝他头顶敲下去——警棍离秃顶不到两寸远,他见亮光光的秃顶纹丝不动,使他拿着警棍的手禁不住颤抖一下,让警棍拐弯指向台阶下边,“你给我下去!”
穆有仁听见旁边有人扑哧一笑,他转身一看,赶紧伸出双手说:“你说我这眼,是多么眼拙,刚才就没有认出来宋工,是你站在大门口?”他带着两三年没见的一股子亲热劲儿,用双手紧紧握住宋阳春的右手,摇晃了几下。杨二保刚才挥动警棍驱赶民工们,他已经瞅见宋阳春站在台阶边上看,因为对方没有主动和他打招呼,便装着没有注意到他。又因为宋阳春以前看不惯他仗势欺人,经常在工地寻个碴儿随便打民工,现在亲眼看见他手拿警棍对付不了能说会道的民工头穆有仁,感到挺尴尬,这时候看到穆有仁亲热地与宋阳春握手,自然是期望原单位的同事——宋阳春也能和他打招呼。
“老穆,你当上队长,认不出我来了。”宋阳春稍停,他一语双关地接着说,“你要当上处长,我就不敢认你了,杨处长,是不是?”他冲杨二保微微一笑,伸过去手。
杨二保和宋阳春握手,他窘得干笑一下,闲扯了几句不关疼痒的话,温和地说:“老穆,我是干这个工作,让领导看见,这么多民工堵住办公楼门口,是我失职。领导怪罪下来,我丢了饭碗,找你吃去。”
到了中午,顾康明坐车回到总公司。办公楼门前的台阶前面停着一辆三轮车,围住三轮车领包子吃的一大群民工听见小轿车的喇叭声,他们纷纷给驶近的黑色小轿车让路。顾康明下了奔驰轿车,他看到一个惹眼的秃子站在三轮车跟前,他手拎盛着热包子的塑料袋,像卖东西的小贩叫卖,喊分散在周围的民工们过来领包子吃。这时杨二保夹在从院里食堂买饭回来的一些人里面,他看见一排民工坐在办公楼门前的两级台阶上,他们不给顾总让路,离着十几米远,就颠颠跑过来喊:“你们快起来快起来!都快起来,别挡路!”
“他们……这是干什么?”顾康明假装有点吃惊地问。
“他们来公司要账。”杨二保赔小心地回答。
在穆有仁的指使下,坐在台阶上的这一排民工全是手拎盛着热包子的塑料袋,他们低头或扭脸不看杨二保,每人手里都拿着包子吃。杨二保低头一看,他眼皮底下这些民工伸出来的一排脏脚丫都穿着沾上了砂灰的旧胶鞋、布鞋和开了绽的破皮鞋,挡住顾总的去路。他厌恶地说:“我喊你们不听是吧?起来!”他左手端着盛上菜的饭盒,右手拿着三个馒头,见民工们全坐着不动,只好用脚穿的皮鞋赶快给顾总开辟出来一条路——在正对着办公楼的门厅敞开两扇门的台阶上踢开了几个民工。顾康明皱着眉头看了看站起来躲开杨二保的这几个民工,他朝杨二保摆了摆手示意,然后登上两级台阶向楼门口走去。
杨二保等顾总的背影在楼门厅里消失,才敢对看着不顺眼的这些民工发作。“你们给我惹麻烦了!闹不好,能砸了我的饭碗。滚开!滚开!”他在台阶上又踢开了几个民工,把其中一个看样子不满十六岁的小民工吓得站起来跑,手拎的半袋包子掉到杨二保的脚跟前,竟不敢回去捡起来。
留四刚出去买回来四瓶啤酒、一斤猪头肉,放在台阶上面。他从塑料袋里捏起来一个包子,还没咬一口,看到挨踢的几个民工一起走近他,他们摸着被踢疼的屁股、大腿,朝杨二保走近楼门口的背影瞪眼或小声骂。留四便手一甩,像扔飞镖一样,他把包子准确地扔到杨二保的背上。杨二保就地停下脚步,他抓着三个馒头的右手很快摸一下后背,转过身来问:“妈的,你们谁砸我?”他低头一看,砸到自已背上的那个包子成了掉出馅来的烂包子皮,馅掉到地下还成个儿——是一个肉丸,肉丸和烂包子皮里淌出的油哩哩啦啦沾到了大理石地面上。他一脚踢开了烂包子皮,气急败坏地说:“这砸我身上有油!我这是将校呢,给我弄脏了。”他伸出抓着三个馒头的手,指了指还坐在台阶上吃包子的这些民工,“你们都给我等着,看我怎么来收拾你们!”
过了一会儿,杨二保手里的馒头换成警棍,他胳膊上搭着刚脱下来的将校呢黄制服上衣,带着干上保卫的老冒和穿一身黄制服的小皮子,三个人一起走出楼门厅。老冒和小皮子停在台阶上,杨二保走下台阶,他用警棍指着衣服后背上一元硬币大的一块污痕,让还有胆量坐在两级台阶上吃包子的这些民工看一看说:“看这一块油,是你们谁砸得我?”
他左顾右盼,把坐在台阶上的二十几个民工全看了一遍,“不说出来,凡是坐在台阶上的民工都要倒霉了,我挨个儿揍!现在,我给你们两分钟时间,看谁能把他揭发出来。”他一本正经地看着手表,不时朝民工们瞟一眼。除了距离远的个别民工偷看杨二保,坐在台阶上的大多数民工都低着头吃包子,不理睬他。
显然,没有一个民工惦记着杨二保苛刻限定的两分钟时间,也没有一个民工表现出害怕挨打的样子,他们顶多是互相看一眼,都脸带无辜的表情,继续吧唧着嘴或鼓起来腮帮子吃好吃的肉包子,似乎全没有把杨二保的威胁当真。
两分钟已过,杨二保不再事先警告、提示任何一个民工,他突然抡起警棍,摆出要狠狠痛打民工们一顿的架势,使劲用胳膊肘捣肩膀,警棍猛抽后背,皮鞋狠踢屁股和大腿,一口气把挨着他近的七八个民工打得东倒西歪,他们不等身上再挨第二下打,全手拎盛着肉包子的塑料袋跑开了。
穆有仁把蹬着三轮车来送包子的包子铺老板送出大门后,回来吃饭。他和留四比光吃包子的民工们多享用了啤酒和猪头肉,因此,杨二保对民工们逞凶时,两人放下嘴对着瓶口喝的啤酒瓶,咽下去吃的猪头肉,再做出反应——左右一看,坐在台阶上没有挨打的那些民工也乱了营,他们一窝蜂地全躲到台阶下面去。一转眼,能坐几十个人的台阶上只剩下他俩,坐在台阶东北角上的一棵柱子跟前。穆有仁看到刚才坐在台阶上的二三十个民工面对杨二保一人打他们,这么多人竟然没有一点反抗就一触即溃,他好像也受到这些民工胆怯表现的影响,赶快一手拎起来放在腿上的大哥大包,一手抓住盛着猪头肉和肉包子的三个塑料袋,和双手各抓起来两个啤酒瓶的留四同时躲到台阶前面分散开的一大群民工里面。
穆有仁把手拎的东西递给身边一个民工,他从大哥大包里掏出来韩伯庭以前用过的旧手机,赶快给韩伯庭打电话:“韩总!韩总!情况不好了,咱去了六十多个人也白搭,被杨二保一个人就全撵跑了。现在谁也不敢堵在楼门口,根本不能按你说的,咱人多势众,围住办公楼门口不让人进出,才好要账。咱是去了这么多人,还有不少穿迷彩服的,可他们不是当兵的,都是胆小怕事的民工。你看看他们一个个老实的,没参过军,让他们装当兵的也装不像啊。杨二保拎着警棍出来一揍人,就把他们全吓跑了。韩总,你说这可咋办啊?你说不用害怕姓杨的,都喊他‘腿子’?”周围的民工们嘁嘁喳喳,使穆有仁听不大清楚韩伯庭的声音,他只好大声问。
杨二保带着老冒和小皮子在敢怒而不敢言的一大群民工里面寻衅,三个人像三只狼进入羊群,所到之处,民工们都惟恐躲避不及。杨二保听见穆有仁打电话提到他,便向这个秃子走去。留四来不及提醒穆有仁,赶紧用胳膊肘捣了他一下,小声说:“他过来了。”
穆有仁边转身看留四边继续和韩伯庭通话:“听你一说‘腿子’,我还不大明白,你说前面加个‘狗’, 噢,我就明白了,是喊狗腿子。”
穆有仁说出杨二保平时最忌讳别人喊他‘腿子’的这个外号,听见老冒在身后扑哧一笑,他感到脸上发热,心想这回该轮到这个秃子倒霉了。于是走近穆有仁,他用警棍不轻不重地敲一下这个秃子的头顶。穆有仁被打得一愣,忙问:“你凭啥打人?”
“你喊‘狗腿子’,我管不着,你当着我的面,喊‘腿子’就不行!”杨二保生气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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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狗腿子’,你不管;少了一个字,喊‘腿子’,咋就不行?”穆有仁假装奇怪地问。
杨二保气得一瞪眼,他只能说:“我说不行,就不行!”
“你说不行就不行?”穆有仁不以为然地扭脸不看杨二保,他走开了几步,“旧社会,地主老财看不起穷人,喊贫苦农民‘泥腿子’。这腿子前面加个泥,是‘泥腿子’;前面加个狗,是‘狗腿子’;前面什么不加,谁知道喊‘腿子’,是个啥意思?你凭什么不让人喊‘腿子’?”
杨二保把胳膊上撘的衣服递给身后的老冒,他走到穆有仁跟前,警棍换到左手,右手指着穆有仁的鼻子问:“你他妈的……这样胡搅蛮缠,对我说了多少个‘腿子’?我告诉你,我干上保卫,还没有人敢当着我的面喊‘腿子’,我看你,是活腻了!你再敢给我提这两个字?”
穆有仁明知故问:“杨干事,你是不让我提‘腿子’,这两个字?”
“我让你装蒜!”杨二保气得一个直拳打过去,穆有仁吓得一縮脖子,他抬起来胳膊没有保护脸,是害怕摔了手机,双手在怀里紧紧抱住它。他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被打得后退了两步,旁边的几个民工没来得及扶住他,一下摔了个屁股蹲儿。
留四把手拿的四瓶啤酒递给一个民工,他赶快蹲下扶住穆有仁,拿开他捂住脸的左手一看,他的鼻头、鼻孔和嘴唇上全是血。站在旁边看的一群民工弯腰或者蹲下,他们团团围住坐在地上的穆有仁,全吃惊地看着他挨打的脸。留四腾地站起来,他环视了一下分散在周围的几十个民工说:“他揍咱队长,你们一起给我上,揍这个兔崽子!”他带头冲上去,一把抓住后退了几步的杨二保,接着有几个民工一拥而上,他们从后面扭住杨二保的胳膊,不让他走开。
穆有仁坐在地上仰头止了一会儿鼻血,他继续和韩伯庭通话:“韩总,我现在被姓杨的这小子揍了,满脸都是血,我听你的,你说咋办?什么,你问我,狗腿子最怕啥?”他想琢磨一下,听见电话那头的韩总嘿嘿一笑,传来了声音:“狗腿子最怕主子啊。老穆,公司的顾总是他的主子,他的主子和咱要账的是一伙,你还怕他个球啊?狗腿子出来管,是正管,他现在揍了你,正好,借这个机会,你们人多一起揍他,把事儿闹大。老穆,到哪一说狗腿子,都知道,这种人很可恨,他是狗仗人势,经常欺负人,这种人就该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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