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阳春乘电梯下了楼,他和新怿一起走到在院里的水龙头旁边,新怿看着他。抓了一把湿沙子,双手揉搓几下,用水冲洗,把沾手上的油污洗干净。然后,两人分开了。
露天地里比屋里凉快,田英杰、马广驹、余生厚、韩伯庭、崔明义和电工等一群人蹲在工地办公室门前的地上吃晚饭,见宋阳春在院里走过来,田英杰说:“春,你的饭,我给你买下了,放你桌上。”
“什么菜?”宋阳春问。
“红烧茄子。”马广驹伸过来饭盒让他看一眼说。
“炸豆腐。”余生厚站起来,他让宋阳春看饭盒里,“吃起来,味还不错。”
韩伯庭的饭盒里是几块裹着面糊的炸带鱼,他说:“我吃炸鱼,真好吃。”
马广驹接着说:“这还不是因为工地抢建工程,食堂给你把饭菜做好一点?”
宋阳春端着搪瓷碗出来,他蹲在田英杰身边,咬了一口馒头,用小勺舀碗里的红烧茄子吃。田英杰用吃饭的小勺指着对面施工的大楼说:“从七月初开始,我们第一个十天抢一层楼,第二个十天抢一层楼,算是顺利完成了。”
“按一层楼实际完成的工程量计算,第二个十天抢一层楼,是用了十一天。”宋阳春说。
“春,今天是七月二十六号,第三个十天抢一层楼,到八月五六号,你估计能完吗?”
“完不了。我估计第三个十天抢一层楼,得用十二三天。”
“这样拖延时间可不行!”田英杰断然地说,他仰头看了大楼一眼,“春,我看主要是夜间施工,怎么合理安排劳力和时间,几个工种交叉作业,这几方面都有潜力可挖。今天晚上,我们开会研究一下。”
这时候,大伙儿听见院里隆起的沙子堆南边有人吵架,余生厚因为是站着吃饭,他先看见二十几米以外,穆有仁走到沙子堆西边与搅拌机房之间通往工地办公室的空地上,接着看见跟在后面的钟有礼喊他:“老穆!老穆!”
穆有仁回头一看,他又转身往回走。余生厚伸手指着说:“你们快看,那两个老对头,又吵起来了。”
其他人先后站起来看,都能听见沙子堆南边传来了穆有仁和钟有礼吵架的声音,他们互相一看,便有人笑了。大伙儿都知道钟有礼和穆有仁,这两人既互称是老伙计,又是经常吵架的冤家对头,有时在别人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竟也能吵起来。
有一天下午,甲方新上任的基建科长在院里看见民工拉小车运料,撒在地上一些水泥也不管,他四下里一看,见十几米以外的沙子堆南边站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穿着敞开怀的长袖白衬衣,里面的白背心扎进腰里,下身穿着绿军裤,身上显得干净利索,看上去像一个不下力的民工头。
科长没有注意到他身边支着一张筛沙子用的铁筛子,筛子旁边的沙子堆上插着一把铁锨,走过去先问他,民工是哪儿来的,接着把他当民工头批评:“你们这个队,人员素质挺差,告诉你们的人,别在工地上浪费水泥。”
穆有仁听了点点头,他殷勤地给这个人递烟说:“你当领导的批评我们,批评得很对很对,我们队要接受。”
钟有礼从院西边上厕所回来,他看见穆有仁抽着烟与外人交谈,没有回伙房,拐弯朝两人走去。穆有仁看到钟有礼走近,他有点心虚,故意大声对科长说:“请你放心,我一定按照领导的要求,给说说!”
钟有礼上完厕所系裤子时,把肚子上破了几个小窟窿眼儿的白色圆领衫掖进腰里一点,他这像是裤腰要掉的邋遢样子,走到科长面前说:“你是公司来的领导,还是甲方的领导,有事儿给我说,这里干活儿的人都归我管。”科长疑惑地看了看面前这两个年纪相仿的男人,不大相信后来的这个人是民工头。钟有礼许是看出科长的意思,他伸手指着转身背对着自已的穆有仁,介绍说:“他在这里筛沙子,是干活儿的,不是管事儿的。”
穆有仁听了立即转过身来,他向前跨一步,伸手几乎指到钟有礼的脸上,嚷嚷说:“你耳朵里塞驴毛了,听不见我说,我给说说的给,意思是给你老钟说?”
“老穆,你那么大声说,我咋听不见你说给啊?我听见你说了。”
“你听见我说给了,你还来说个啥?”
“我听见你说给,我心想,你老穆是筛沙子的,一个人不管,你给谁说啊?你说了,谁听你的?”
科长走出十几步远,他回头看见那两人还在吵,有点莫名其妙。后来,甲方基建科长把这事说给工地办公室的人听,他还有点奇怪地问,吵架的那两人,到底谁是民工头。现在,大伙儿想到听钟有礼和穆有仁吵架,保准知道这两人谁是民工头。他们便一边吃饭,一边感兴趣地走过去看热闹,想知道他俩这次又是为什么吵起来。
傍晚,钟有礼从楼里出来,他走近隆起的沙子堆南边,看见穆有仁不干活,忍不住说:“老穆,你又一点活儿不干!”
穆有仁回头一看他,辩解说:“俺不就是刚抽了根烟,让你看见,这一会儿没给你干?”
“我问你,你现在没抽烟吧?”
“俺自已花钱买烟,俺抽不出,什么时候抽,你管不着!”
“你抽烟,我是管不着,可你抽烟的钱是挣我的,你不干活儿想挣,你说,我能管你吧?”
穆有仁气得一脚踢倒自已筛沙子用的那把铁锨,他一转身走开了。
“老穆,你站住!”钟有礼见穆有仁不停下,边追他边嚷嚷,“你要是不想在我这里挣钱,别说踢铁锨,你扔了铁锨,我也不管你!老穆,我问你,你儿要娶媳妇,他找你要钱,在家里盖房子,你没有钱,还想在这里挣吧?”
余生厚是这时候看见,穆有仁、钟有礼先后走到隆起的沙子堆西边的空地上。穆有仁回头一看,他又急忙走回去说:“我说老伙计,俺以前不是没帮过你,你干啥,现在看俺这么不顺眼?你见了面,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不管有没有别人在场,就熊俺一顿?”
钟有礼见工地办公室的一群管理人员走过来听,他缓和了口气说:“老穆,你别怪我说你,咱俩岁数差不多,我也不愿这么说你。现在工地抢建工程,正式工和咱队上的人,都这么忙,你看看,工地上哪有闲人啊?咱队上有不少人,背后给我反映,都说你懒,不愿干活儿,他们对你有意见,你让我咋办?我照顾你年龄大,让你在这里干点轻快活儿,筛沙子,你多少得干一点,堵堵他们的嘴吧?你要是真不愿干活儿,老穆,我也不强求你。我还是那句话,你不干不要紧。”
穆有仁根本不买钟有礼的账,打断他说:“不干不要紧,你还在这里说我一顿?”他转身睨视着钟有礼,钟有礼马上向旁边走了两步,他偏偏要两人脸对着脸说:“老穆,我不缺你一个人,才说你不干不要紧,不过……”
穆有仁瞟了一眼站在旁边看热闹的工地办公室的一群管理人员,他轻蔑地一挥手说:“你不过什么?去年我当队长,你还拿着铁锨往灶里填煤,是烧火做饭的!”
“老穆,你现在是归我管,听我说!我刚才说到,你不干不要紧了吧?”
“你别说俺不干不要紧!听见你这么说,我烦!要是真不要紧,你还用得着在这里吹胡子瞪眼的,说你那个不过?”
“老穆,我说不过,意思是,话说到这里拐弯了,让你好好往下听!”
“噢,你说不过,闹半天是话说到这里拐弯了,下面的话,让我好好往下听。老伙计,你早说啊!”
“早说?老穆,我一说不过,你就插嘴!”
“老钟,这你不能怪俺插嘴啊!项目部的经理、工长都在这里听,咱俩守着领导,我给你讲讲这个理:你说我不干不要紧,让我听了,以为你老钟是宽宏大量,不计较,心里一松快,让我刚有点高兴,你老先生可是话一拐弯,后面的话是很熊我,让我好好往下听。我说老伙计,你这个说话法,这不是骗俺听你说,不干不要紧吗?你这是不干不要紧吗?”
“老穆,你听我说,我说你不干不要紧,下边是……”
“我不听!”穆有仁双手捂住耳朵说。
钟有礼叹了口气,他无可奈何地改口说:“老穆,我依了你,换别的话说,我不说不过了,这行了吧?你现在拿下耳朵来,听我说。”
“你让谁拿下耳朵来?”穆有仁机敏地垂下双手问。
“我说错了,是让你拿下手来,耳朵听我说。你在这里不干不要紧,你得拿着铁锨。”钟有礼伸手指一下穆有仁踢倒的那把铁锨。穆有仁显得有点慌乱,他抬眉显出几道深痕皱纹的前额上冒出一层汗珠儿,忙用手背擦了擦汗说:“不干不要紧,你还让俺拿着铁锨干啥?”
钟有礼尖刻地说:“我让你拿着铁锨,是让你像干活儿的!你在这里什么不拿,空着手,要不就抽个烟,谁知道你是干啥的?不了解的,还以为你是领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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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到穆有仁老实地耷拉下脑袋听,越说越来劲,“你别看,咱俩岁数差不多,都五十多,你不能和我比。现在这工地上,除了曹县木工队,将近一百口子人,都是我领来的,我不干,我是他们的领导。你为啥不愿干,我还不了解你老穆?你是看着我眼气,也想当领导,可你一个人没有,你领导谁啊?说不中听的,你是一个光杆子来找我,让你说,你现在没有资格当领导吧?”
穆有仁当众被钟有礼这样奚落了一顿,他先慢慢地抬起头来,又慢慢地曲着腿,稍微弯腰,故意使自已的身子比钟有礼矮了一截儿。他这是要干什么?大家不知所以地看着穆有仁歪点头,他的眼睛由下往上仔细瞧了瞧比自已高一头多的钟有礼,装着惊讶地说:“哟,我说老伙计,你从会炒个白菜、熬萝卜,是个做饭的,啥时候学会当领导了?”
周围看热闹的七八个人一阵哄笑,使钟有礼觉得,这像是被穆有仁当众揭他以前干过伙夫的老底,他急赤白脸地分辩说:“我以前会烧茄子、炖土豆,你也管不着我!”
周围的一群人笑得更厉害,穆有仁等他们的笑声稍停,他装出一副谦卑、恭顺的样子,有点自鸣得意地说:“领导,我老穆是让你给介绍介绍经验,你从一个掌勺的,是怎么变成一个掌权的,你说说,好让我跟你学着点啊。”
他轻蔑地一瞥感到难堪的钟有礼,不用想词儿也能继续嘲笑说:“学好以后,我也要和你一样当领导,每天不用干活儿,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瞅着谁不顺眼,能瞪着眼熊人!你看,学会当领导,这多好啊!领导,你请讲,我老穆保证虚心向你学习。”他摆出请人说话的手势,洋洋得意地看着受窘的钟有礼。
在楼前的路上推着几辆小车运料的六七个民工围上来看,田经理笑着对他们说:“这样看热闹,可比干活儿有意思啊。”他挥了挥手,“算了算了,你俩别吵了。”
傍晚七点半,西边天空上的一片云彩还残留着橘黄色的晚霞,伙夫站在伙房门前,他鼓着腮帮子“嘟嘟”吹哨子,朝对面施工的大楼上喊:“喝汤!喝汤!都下来喝汤!”
在楼上和地面上干活的民工们陆续地回来后,一群群民工从伙房里出来,每人手里抓着两三个大馍和一块疙瘩咸菜,端一大碗上面漂着一点绿菜叶和几小块白豆腐的咸汤,分散在露天地里的石子堆上、沙子堆边上、砖垛旁,坐下或蹲着吃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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