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买了十瓶啤酒，就剩下这最后一瓶了。”田英杰急得用手使劲拍了拍大腿，“半夜里把兄弟叫来，你得让我和兄弟，把这一瓶啤酒喝了吧？你给我！”
“小宋，你替我劝劝头儿，别让他再喝了。”马广驹说完，把手里的那瓶啤酒放桌上，走出去。
田英杰趁机用起子打开瓶盖，倒了两茶碗啤酒，端起一茶碗啤酒说：“兄弟，大哥敬你一杯。”
宋阳春接过来茶碗一口喝干，放下空茶碗换另一只茶碗说：“大哥，一杯太少，敬我一瓶吧。”他又一口喝干，接着用这只空茶碗换桌上的啤酒瓶，嘴对着瓶口，一仰脖子咕噜咕噜地喝下去。田英杰傻眼了。
“哟，我出去撒泡尿的工夫，又多出来一个空酒瓶子？”马广驹进来一看桌上，他的手还没有离开自动关上的纱门，就惊讶地说。
“别担心，瓶子里装的，”宋阳春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他指自已的肚子，“都进了我这里面。”
田英杰的酒劲上来，他有了七八分的醉意，不满地说：“兄弟，你半夜里起来，空着肚子，喝……喝了一瓶啤酒，让你大哥看了，心里难受！”他的舌头发硬，把你大哥说成“李大个”，抬手指完自已的胸口，又指宋阳春，“兄弟，看你这样乱喝酒，你知道不知道，‘李大个’生你的气。”
宋阳春模仿他舌头发硬说话，打趣一句：“可是，看见你这个‘李大个’，这样喝多了酒，兄弟还生你的气呢。”他说完扑哧一笑。
田英杰笨拙地抬起右手，看样子他是想亲热地去捶一下兄弟，随着向前迈一步，摇晃的身子先倒过去，宋阳春赶快扶住他。他便一只手抓住宋阳春的胳膊，另一只手使点劲拍两下他的肩膀，哽咽着说：“兄弟，你是光棍儿，不体谅人，你……冤枉‘李大个’了。”他“哇”的一声，伏到宋阳春的肩上哭开了。
“小宋你看，他站都站不住了。”马广驹赶快伸手扶住田英杰，“咱俩扶他去床上，让他躺下睡觉。”
宋阳春看见床板上田英杰的铺盖卷儿，想起二十多天前的一个晚上，在工地办公室门前，几个人围住田英杰，他一边解开自行车上绑铺盖卷儿的绳子，一边愉快地说：“兄弟，我和你嫂子商量好了，现在家里的事儿和孩子全归她管，我来和你做伴，住一段时间工地，暂时不回家了。”
马广驹称赞说：“头儿，为了抢建工程，咱连家也不要，豁出去干了？”
余生厚朝田英杰竖起大拇指说：“领导这种精神，呵，让我们深受感动。”
田英杰推了他一下说：“你别废话，快去找张床板，在办公室里给我支张床。”
世事难料，田英杰现在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伏在宋阳春的肩上哭着泣诉：父亲住院，当儿子的不能去医院里照顾；上学的孩子丢在家，全让她妈管；他这样舍家在外干，是他妈干建筑业这一行干长了愿意干。可他这样干，连盼望分套大房子尽尽孝，都让和公司头头儿有关系的人给顶了，这让他感到寒心。他干到今天这个地步，觉得自已惨！马广驹打断他说：“你惨么？人死了如灯灭，孩子哭了有他娘，你一个男爷们，受了点打击，还尿裤里？”
宋阳春心疼地轻轻拍几下田英杰的后背，他似乎能领会意思，知道人是越说越难受，只哭不说了。他泣不成声，看样子是痛哭一会儿心里才好受，可是马广驹却伸手指着他说：“你再哭，我揍你！”他拿来一条毛巾，使劲按下去田英杰挡住毛巾不让给他擦脸的那只手，给他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说：“你听我说，咱喝多了，躺床上去，睡一觉就好。”
两人架着田英杰慢慢地走了两三步，他突然弯下腰，双脚如同钉在地下不动了。
“还没走到床跟前，你怎么就不走了？”马广驹问。
田英杰伸手推了推马广驹，他好像是不让马广驹站在自已面前。马广驹和宋阳春都听见田英杰嘴里响起“呃呃”声，这是喝多了酒的人胃里难受，想打嗝的一种声音，两人助他一臂之力，一起拍他的后背。马广驹手重，他第二下拍得田英杰张开嘴“噗”一口，吐开了。马广驹害怕醉汉吐地下又酸又腥气的一堆秽物溅到自已身上，他赶快抬起脚时，一扭胖身子说：“我说拽不动他，干开这个了？”他朝宋阳春嘻嘻一笑，“吐出来好，酒在胃里折腾他，他不好受，咱俩跟着倒霉。”
马广驹、宋阳春架着醉汉走到靠着墙的床板前，扶着他坐到床沿上。两人给醉汉漱口、擦干净脸，换了吐脏的短袖衬衣，把他双腿搬上床后，让他躺下睡觉。马广驹也仰脸躺在一张连椅上，他闭上眼睛说：“小宋，我实在是撑不住了，眯一会儿。”
在马广驹的鼾声中，宋阳春擦桌子，扫干净地，又拖地，他在工地办公室里打扫干净酒迹，把十个空啤酒瓶全放到被一只半橱挡住的墙角上，已到了凌晨四点，外面天快亮了。
宋阳春刚坐下歇一会儿，几个民工轮流背着张三胜小跑步进了工地办公室，扶着他坐到连椅头上。一个手拎一只黑面布鞋的民工说，是在楼上钉子扎脚。宋阳春看见张三胜的赤脚沾上了不少血迹，他赶快蹲下，仔细看了看他扎伤的脚问：“钉子扎脚，怎么能扎这么厉害？我看看鞋。”
张三胜抬起穿着鞋的一只脚让他看鞋底，手里拎鞋的那个民工也让他看鞋底：这是农村人做得麻线纳底的一双松紧口的灯芯绒黑面布鞋，两只鞋的脚掌部分都有磨透了鞋底的一个大窟窿，钉子是从鞋底的窟窿里直接扎进脚掌——穿鞋等于是赤脚踩钉子。宋阳春从那个民工手里接过鞋，他一看鞋底磨透的大窟窿，就想随手扔了。
“这样的鞋，还怎么穿？”他感到一阵心酸，把鞋还给那个民工，从半橱里拿出一条新毛巾递给另一个民工，让他给张三胜包住扎伤的脚，赶快送他去附近的医院看扎伤的脚。马广驹没醒，田英杰被惊醒了。他在床上用胳膊肘支起来身子，睡眼惺忪地问：“兄弟，工地出什么事了？”
两个民工扶住张三胜的胳膊，一个民工背起他来，还有一个民工稍微弯下腰，在后面帮他抬高还没有全止住血的脚，宋阳春跟在他们后面走。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扭脸对田英杰说：“大哥，是我们抢建工程，干到现在，工地上的人，一个个累的，有点像残兵败将了。”
上午十点多钟，宋阳春走进大屋里，看见张三胜一人坐在大通铺上，他扎伤的脚包扎起来。宋阳春递给张三胜本地三五二零军工厂生产的一双结结实实的黑面布鞋，说送给他。张三胜低头看着手里的这双新布鞋，好一会工夫说不出话来。等他想起来喊宋工，抬头一看，屋里没人了。宋阳春走出大屋，他在院里遇上新怿，她有点神秘地说：“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
宋阳春困了想睡觉，他随口问：“什么秘密？”
“走，咱俩去树底下，我告诉你。”
新怿把宋阳春领到院里东北角上有阴凉的树底下。挨着围墙的一棵合抱粗的杨树上，几只小麻雀看见下面有人，它们由低枝跃上高枝，全被密匝匝的绿叶子遮住，一只也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它们在树上啁啾叫着。微风习习，树上的树叶抖动了一阵子，宋阳春想从枝叶扶疏的缝隙间再瞅见被人打扰的这几只小麻雀，但是它们的身子太小了，能被一片树叶遮住，他仰望了一会儿，没有瞅见。
“你猜，我见到谁了？”
“看你挺神秘的，见谁了？”
“你的那一个……她呗！”说着，新怿孩子气地一扬下巴。
宋阳春脱口而出地问：“你见到金玉荣了？在哪？你和她……说话了吗？”
“我一提，全是她了。”
“因为我想见她了。”
“我替你见了。”
“对她来说，你见和我见，太不一样了。新怿，你是在哪里看见她，和她说话了吗？”
“我和她又不认识，怎么能说话？”新怿说。五分公司和机械分公司都在一个大院里，昨天下午，她和余小婉在机械分公司领完工资，两人顺便去了一趟五分公司的办公楼里。
“我们俩在楼里装找人，不敢问三十多岁的女的，害怕问到她本人，泄密了。”新怿孩子气地笑了。她和余小婉走近二楼走廊头上的医务室，看见一个约五十岁的女大夫走出医务室，问了她，知道金玉荣正在医务室里。她俩悄悄地走到医务室门口，一起探头看纱门里面的医务室，背后突然有人说：“金大夫，她俩找你。”
新怿和余小婉回头一看，是刚才问她的那个女大夫站在两人身后，她俩手拉手，赶快一起跑了。
“我和小婉走到医务室门口，从纱门往里一看，她正脸朝着门，我差点儿……”
“差点儿和她说话？”宋阳春感兴趣地问。
“差点儿喊阿姨。”
“喊阿姨？”宋阳春一愣，他有点扫兴，“那好，你以后也能喊我大叔了。”他摸一下身边的树干，不知不觉地走开了几步。
今天是星期天，幼儿园休息，赵亚兰把三岁的儿子韩冬冬带到工地来，她和新怿轮流开电梯，也轮流看孩子。
“喊你？”新怿说，她走到正在沙子堆边上玩沙子的小男孩跟前，弯下腰问：“冬冬，阿姨刚才给你买冰激凌吃，好吃吧？”
冬冬仰起小脸问：“阿姨，你还给我买？”
“给你买。”新怿手领着小男孩走到宋阳春跟前，伸手指着他，弯下腰哄小男孩说：“喊叔叔。”
小男孩喊了叔叔。新怿直起腰来，她抚摸着小男孩的头顶说：“听见了吗？喊你的，都是这么点的小萝卜头。”
少女告诉宋阳春的秘密，他听了是哭笑不得，无精打采地不吭声。新怿迷惘地问：“春，你不高兴了？”
“不是我，是她不高兴了。”
69書吧
宋阳春说对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去了金玉荣家。金玉荣妈开门，她热情地说：“孩子，你快进来。”
宋阳春走到金玉荣的卧室门口喊：“金玉荣。”
金玉荣正坐在门边的椅子上，她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医学杂志，扭脸一看宋阳春，立即起身走几步坐到床沿上，转身背对着门口。宋阳春走到她身后，明知故问：“你怎么不理我了？”
金玉荣低下头，她双手慢慢地卷起来杂志，仍一声不吭。
“你和我一样倒霉，没人理了。”
他这是和谁说话？金玉荣想，她感觉到肩上有东西，扭脸一看，是一只毛绒绒的动物爪子。她吓得快挪了一下身子，这才看见，站在身后的宋阳春是怀里抱着一只毛绒绒的棕色玩具大狗。一只狗爪子又轻柔地伸到金玉荣的肩膀上，这次看她不动弹，抱着玩具大狗的人便说：“金玉荣，它认识你了，要和你玩。”他得寸进尺，拿起玩具大狗的两只前爪贴到金玉荣穿着短袖衬衣露出的胳膊上，“你看，它多乖，一动也不动，是想哄你高兴一点。”
金玉荣听了，她不由得抬手摸了摸毛绒绒的狗爪子，莞尔一笑，招呼这个会哄人高兴的小伙子坐下。宋阳春把玩具大狗放在床上，他顺便挨着木床头坐下。
“我年龄比你大，总感觉……是不大合适。”金玉荣看着手里的医学杂志说。
“你见面不理我，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宋阳春看着金玉荣一页一页掀过去看，知道她的心思没在杂志上，耐心地等她开口，把想说的说出来。女的遇上什么事，和男的不一样，她沉不住气，憋不住话，不用男的问，她得给你说。宋阳春曾经听老冒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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