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工们每天要干十一二个小时累活,只有这时候才安歇下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点倦容,还有年轻人劳累后感到吃饭香的笑容。
盛夏的傍晚,天热汤热,院里成群结伙的民工们随吃随喝,感到身上热,便吃着喝着,一部分民工身上还多了一个脱着:有的扒了背心、衬衣,赤膊;有的解开裤腰,露出淌汗的小肚子;有的退下半截裤子,露出裤衩;有的干脆脱了裤子,只穿裤衩;身上脱得不能再脱了,一些民工还是感到热,便把脱下的背心、衬衣、裤子揉一团,擦脸擦胸擦肚子,是全擦汗。这么热,这样吃,大伙儿互相一看,有人说一句和女人有关的笑话,全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这时候再让他们看队上的那两个老对头有意思的吵架,自然是大都咧着嘴笑,吃饭吃得更香了。于是,看到穆有仁身上带着两样东西先走出伙房,钟有礼紧随其后追出伙房,不少民工站起来尾随着两个老汉走到工地办公室前面,他们围成人群从纱门、纱窗往亮着日光灯的两间屋里看。
穆有仁闯进工地办公室里,他是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正在里面开会的一群人都疑惑不解地看着他时,钟有礼追进来,他气咻咻地问:“老穆,我从伙房里出来,紧撵慢撵,还是没撵上你。我问你,你带一床被子,夹个凉席,也不和我一声,这是上哪去啊?”
穆有仁右手在肩上拽着装进去一床棉被的编织袋子,左臂夹着卷起来的凉席筒,他回头看着停在门口的钟有礼说:“你把我撵成这样了,”他稍微弯腰,装出一副狼狈逃窜的样子,“你说我上哪去啊?我这是来找经理、工长,给他们说一声,俺实在是受不了你的气,走人,以后不跟你干了!”
田英杰惊讶地问:“你俩怎么还没吵完?”他不禁扑哧一笑,下意识地想到这又有好戏看了。宋阳春看见两个窗户的纱窗外面都围满了吃饭的民工往屋里看,他笑着提议说:“田经理,这两个农村大叔吵起来,比城市人吵架有意思,我们看一会儿,听听他俩是为什么吵架,再开会吧。”
田英杰点头一笑说:“行,他俩吵架有意思,看一会儿热闹吧。”
马广驹是热心肠,他拍着穆有仁的肩膀说:“老穆,你先放下东西,放下东西。”
韩伯庭走过来,他轻轻拍一下穆有仁的秃顶说:“你都急出一头汗来了,还吵不过他?”他伸手指一下钟有礼,“继续和他吵!”
钟有礼见办公室里的人都看着他,便走近穆有仁,一本正经地问:“老穆,今天守着公司的领导,外面还有咱队上的这么多人看,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回答我吧?”
穆有仁没有转身朝着钟有礼,扭脸瞥了他一眼说:“我回答你,说!”
“老穆,我一次次管你,你不服从我,我现在问你,我是不是队长?你要说是,我这个队长,在你眼里,是领导吧?”
“你口口声声说,在我眼里,你怎么能不是领导呢?”穆有仁转身打量了钟有礼一眼,他把胳膊夹着的凉席筒放在身后的大桌子角上,腾出这只手比划着,“老钟,我眼里有你这个领导,能看见,每月结工,你在施工任务书上,签上你这领导的大名,钟有礼三个字,笔画长的长,短的短,那么难看的字,那根本不像是人写的,和螃蟹爪子爬得一样!”
一阵哄堂大笑。大家看见钟有礼张开嘴要分辩,穆有仁抢嘴说:“你看不懂施工任务书,也算不了账,还一口一个领导,让俺这被领导,说你啥好?”他说完猛地转过身去,背在背上的编织袋子晃晃悠悠,左胳膊又夹起来的凉席筒像小钢炮的炮筒子朝身后的钟有礼翘起来,仿佛他身上带的这两样东西配合脸上轻蔑的表情,都对钟有礼表示不屑。
“哎哟!”马广驹笑嘻嘻地拍了拍穆有仁夹着凉席筒的胳膊,“我说老穆,你讽刺个人,是真有一套!这一回和老钟吵,你带上拿回家的东西来,把老钟吵得一塌糊涂!”
钟有礼等大家止住笑声,他不慌不忙,冲着穆有仁的后脑勺说:“老穆,解放前,俺家里祖辈都是穷人,上不起学。我是解放后,政府扫盲,在村里办识字班,我才识了几个字。这用不着你老穆笑话俺,俺知道自已没有文化,在农村,不觉着这是多么丢人。我知道你老穆,上过高小,在村里,算是识文断字的人。你年轻时……”
“我年轻时比你强多了!”穆有仁靠着桌腿放下编织袋子,他又把凉席筒放在桌角上,这回用右手比划着说:“六五年,我就在村里当上团支部委员,要不是后来赶上文化大革命,生产大队和公社的党组织瘫痪,没人管,我就加入了党组织。我要是在了党,凭我的能力,混到现在,老钟,不客气地说,和你这个大字不识一筐的老农民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差距大了!你年轻时,除了在家种地、喂喂猪,你还能干啥?我问你,你给公家干过一点差事吗?”
“老穆,你给我说过多少遍了,你年轻时,是共青团员,积极分子,在村里经常出头露面,开社员大会,插红旗、贴标语,你都没少干,比我光彩!你那时候,经常穿带四个口袋的制服,你还留着小分头,会头上抹油……”
田英杰一下靠住椅背,仰头大笑。宋阳春站在吵架的两人旁边,他朝钟有礼点一下头,哈哈大笑。马广驹坐在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余生厚站起来看,他伸手先指钟有礼,后指穆有仁,咧开嘴笑。韩伯庭乐不可支地走到吵架的两人跟前,他使点劲拍了拍钟有礼、穆有仁的肩膀,纵声大笑。崔明义照常是坐在办公桌后面嘿嘿一笑,他又低下头看摊在桌上的施工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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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谁头上抹油?”穆有仁狼狈地低下头,他气得手哆嗦着指秃顶,“俺这秃子够惨了,除了给你干活儿出汗,头上冒油,谢了顶,一根头发没有,俺抹什么油?”
“老穆,是你亲口给我说的吧?别看你现在老了,这样不中看,想当年,你抹上油,小分头亮。”
“我说老伙计,那是六七十年代,俺是小年轻,到现在,好几十年过去了,俺人老了,掉头发,把小分头掉没了,你还提俺那时候头上抹油,这对吗?”
“老穆,这不是话赶话,咱俩说到这里?我说是说,不过……”
“你别不过了!”穆有仁粗暴地一挥手打断钟有礼,“你从年轻就让老婆看不起,她嫌你窝囊,到这和你凑合过,她没给你出——让你丢人的事儿,你给俺说说,你和谁不过了?”
“老穆,你瞎扯俺家里的干啥?”
“你不是说不过吗?”
“我说不过……”
“是觉着自已五十多了,你现在当上民工头,把头当大了?”穆有仁嘲笑说,他抬起来双手在头两边比划头大。
“老穆!”钟有礼大喊一声,他不想再吵了。
穆有仁旋即双手一变,叉着腰又能指着钟有礼说:“老钟你说,俺犯了什么大错,你在工地办公室里,这么多人面前,提俺过去,这么糟蹋俺?”
韩伯庭摸了摸穆有仁的秃头,他用本地人把秃头叫“光明顶”的话,打趣一句:“这‘光明顶’的形象,让人糟蹋了。”
两个幽默的农村老汉这样有趣的吵架刚过去,大家正要接着开会,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田英杰接完家里打来的电话说:“我父亲要送医院,我得赶快回去。春,工地上的事儿,你和崔技看着安排,交给你们了。”他从挂在墙上的安全帽后面摘下来公文包,拎着匆匆走到门口,又站住了。门边上靠着墙支起来一张床板,原先上面放着一堆成卷的施工图纸,现在还放着田英杰的铺盖卷儿,他无可奈何地说:“我刚在工地睡了两晚上,家里就有事儿了,唉!”
在工地办公室门外,大家七嘴八舌地嘱咐田英杰,他家里若有事需要人帮忙,给工地来电话。田经理在工地是大家的主心骨,他一不在,宋阳春这个年轻工长感觉自已心里没底,他一人送田英杰走到大门外。
过了几天,田英杰的父亲患脑血栓病住院后,他又能来工地加夜班,最高兴的莫过于宋阳春了。正在施工的七八层楼上和院里灯火通明,到了夜里将近十二点,一群群戴着安全帽的施工人员陆续地走出楼前载人电梯,他们在院里分散走向亮灯的大屋和一排平房。一辆东风机动三轮车停在工地办公室门前,车旁围满了买饭的人。宋阳春用田英杰的饭盒和饭碗买了炸鱼、肉包子和鸡蛋西红柿汤,端进工地办公室里放在桌上说:“大哥,你快趁热吃。”
田英杰在脸盆里洗完手,他用毛巾擦着手说:“兄弟,你怎么把我当客人了?”
“你是我们的主心骨,几天晚上没和你在一起,我想你这个主心骨了。”
“那我就不客气,开始吃了。”田英杰坐到连椅上,他咬了一口包子吃,没吃完就问:“你的饭呢?”
“我的饭,忘了。”
两人相视一笑,宋阳春从自已和田英杰坐对桌的办公桌上拿起来搪瓷碗出去,他站在排队买饭的几个人后面。
余生厚递饭票说:“来一份炸鱼。”
马广驹排在余生厚身后,他探头看车上盛着热汤的保温桶说:“吃包子省事,给我来上半斤,再要一碗鸡蛋西红柿汤。”轮到他身后的崔明义买饭,这个慢性子的中年人看着车上的几样饭菜,他犹豫地说:“我买……”
“想好了再伸手。”卖饭的中年妇女推开崔明义递饭票的手,接他身后老冒手里的饭盒问:“你要什么?”
老冒用肩膀挤开别人都叫他“崔黏糊”的崔技说:“来半斤包子。”
卖饭的妇女掀开盖在箩筐上的白被子,箩筐里露出冒热气的一堆大包子,她用夹子夹起来两个大包子,放进老冒的饭盒里。崔明义对老冒不满地嘟哝一句:“你买饭,我也买饭。”
排在他俩身后的电工和宋阳春等人笑了。宋阳春最后一个买了饭,他走进工地办公室里环视了一下,看见田英杰、马广驹、余生厚、韩伯庭、崔明义、老冒、电工、张翠花、另一个女机械工、赵亚兰、新怿等十几个人,围着大桌子坐了一圈人,打趣一句:“满座了。”
桌旁的这一圈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因为工地夜里加班,才使大伙儿有机会像一大家人坐在一起吃饭,都觉得这给平淡的日常生活增添了新鲜感,在几个人的笑声中,田英杰说:“挨你妹妹坐。”
新怿、赵亚兰、田英杰、余生厚坐在靠着北墙能坐四人的连椅上,新怿往里挤赵亚兰,赵亚兰往里挤田英杰,田英杰故意歪着上身说:“咱俩是男的和女的,你别没界线,这么愿意挤我,让大韩看见……”
韩伯庭坐在他们对面的一把椅子上,他用一只手遮住眼睛说:“我装看不见。”
“让你坏!”赵亚兰起身,她拍一下田英杰的肩膀,“我不挨着你了。”她端起饭盒从新怿的腿前走出去,走到马广驹跟前,放下饭盒说:“马师傅,咱俩坐一块儿。”马广驹和老冒等人坐在靠着东墙的另一张连椅上,他一边往里挪动身子,一边开玩笑地说:“你别咱俩,这可是半夜里,你愿意和我这胡子拉碴的半截老头儿挤着坐一块儿,让你对象看见,也不愿意。”
赵亚兰听到大伙儿笑,她虽说有点脸红,但不大在乎,挨着马广驹坐下说:“建筑公司的人,不管老少,都没个正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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