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有礼听了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越发惊奇地问:“韩工长,我抽烟不抽烟,这是个人爱好,咋还能让你损失呢?”
韩伯庭看着钟有礼外表像个愚笨的老农民,他伸手指着办公桌一头说:“你找把椅子坐这里,听我开导开导你。”
二月下旬来了一场寒流,天气又像冬天一样寒冷。韩伯庭穿着一身保暖内衣和毛衣,他西装革履的身上不显冷,坐在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钟有礼穿着旧棉短大衣,习惯不系上扣子,他冷得縮着脖子坐在办公桌一头的椅子上。在农村刚过完了正月十五,钟有礼就领着将近一百人的建筑队从鲁西南曹县的农村老家来到省城。到了工地的第三天早晨,钟有礼兴冲冲地走进工地办公室里去找韩伯庭,他刚喊了声“韩工长”,还没来得及说话,让韩工长给队上安排活儿干,先挨了当头一棒。因为钟有礼不抽烟,这让韩工长对他不满。
韩伯庭的右胳膊放在桌上,他把脸挨近钟有礼,诡秘地说:“我说给你,现在的人,和过去不一样了,都贼。人为了多有钱,想歪点子的多,这才出来那么多五花八门、乱七八糟的事儿。现在,不管你去哪里看看,社会上各行各业,吃、管、卡、压,这些现象为什么普遍存在?包括你们农村的乡镇干部,村委会的头头儿,有权的人,在哪里都一样,没有不想捞好处的。我有权,在我管的这一亩三分地里,我说了算,我得瞪大眼睛——”他露出贼眉鼠眼的样子,左右顾盼地看一眼,“四处看看,哪里能捞到好处,我就捞。”
钟有礼呆头呆脑,他看着韩伯庭伸到腰上比划的右手除了大拇指,很快地活动四个手指头,他这只手像是边往腰上扒拉什么边说:“往腰包里捞捞捞,有的人捞钱捞到够判刑了,他还捞!捞钱捞到最后,够判无期徒刑,枪毙了,他还捞!为什么?人和动物不一样,一般动物是为了活着,人呢,是不光要活着,还要追求物质享受,这就使一部分人贪得无厌。鸟为食亡,人为财死,就是这个道理。老钟,不是我韩伯庭多么想占你们民工的便宜,是现在这个社会,兴这个。不像过去,为人民服务,现在是多了一个字,为人民币服务。”
他得意地嘿嘿一笑,接着说:“别人都捞,你不捞,你就是傻逼!我又不学雷锋,也不假装正经,我就跟着学坏,也往腰包里捞。我现在就属于是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那种人。可我不是很贪,小打小闹的,贪点,把腰包里捞鼓起来一点就行了。我这样的小贪,和大贪没法比。老钟,咱俩刚认识,我这算是推心置腹地和你说心里话。你领了这么多人来工地挣钱,不管你以后挣多少钱,都是我当工长的开给你,你得和我搞好关系吧?”
“那是!”钟有礼一挺胸,他接着把脸挨近一点韩伯庭,“韩工长,这还用说?我肯定是要和你搞好关系。”
韩伯庭颔首一笑,问他:“我问你,人与人之间,怎么才能搞好关系啊?你要是抽烟的民工头,见了我,你得赶快掏出烟来,先给我上烟吧?”
“韩工长,我要是会抽烟,肯定得给你烟抽,不能不给。”
“你这个不抽烟的民工头见了我,让我连一根烟的好处都捞不着,你还能和我搞好关系吗?人都是无利不起早,你不给别人一点好处,别人凭什么能让你多挣钱呢?”
这话严重,钟有礼听了害怕地说:“韩工长,我确实不会抽烟,闻不了烟味,学不会。”
“你学不会抽烟,还不会买烟吗?”
“买烟?”钟有礼一愣,他琢磨着问。
“对啊。你不会抽烟不要紧,你会买烟吧?你买来烟,让我抽啊。”
钟有礼总算听明白了,他问:“韩工长,你是说,我不会抽烟,也买烟,就和会抽烟的人一样,见了你,给你烟抽?”
“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出去买烟,我等着第一次抽上你的烟,咱俩再谈工作。你别买一两块钱一盒的,买五块钱一盒的‘将军’烟。”
钟有礼很快买回来一盒“将军”牌烟,坐在连椅上的马广驹看见,他学抽烟的人递给韩伯庭烟,打趣说:“老钟,你刚来第二天,就学会给人上烟了?”
钟有礼只学会给韩工长上烟,他如释重负地把烟盒装进棉短大衣的口袋里,预备下一次见面再给韩工长上烟。韩伯庭伸手一指马广驹说:“你怎么能把马师傅忘了呢?他是质量检查员,随便给你挑个毛病,就能让你白干半天活儿,返工。”
钟有礼这才又掏出烟盒,递给马广驹一支烟说:“马师傅,你看我这不会抽烟的人,不知道给你烟抽。”
韩伯庭一看钟有礼又把这盒烟装进他自已的口袋里,马上问他:“老钟,你买来这盒烟是给我抽的,怎么装进你的口袋里了?”
钟有礼低头摸一下刚装进棉短大衣口袋里的烟盒,他解释说:“韩工长,你不是说,我不会抽烟的人,见了你,没给你烟抽吗?我现在口袋里装上一盒烟,就能和抽烟的人一样,以后见了你,给你烟抽。”
韩伯庭不慌不忙地反问:“老钟,我不和你见面,就不抽烟了?”
钟有礼一下被他问住了。“我不能一想抽烟就去找你吧?再说,你和伙夫出去买菜,我见不着你;我去分公司开会不在工地,也见不着你;更别提我下班回家,晚上抽烟了。你给我买来烟,不给我,装你的口袋里,让我怎么抽啊?我让你自已说,你买来的这盒烟,该装谁的口袋里啊?”
马广驹见韩伯庭用循循善诱的口气说了半天,只是为了让钟有礼把刚买来的这盒烟装进他自已的口袋里,见钟有礼听不大明白,直截了当地说:“老钟,反正你也不会抽烟,把你买来的这盒烟给他吧。”
钟有礼听到这里,他再不情愿从口袋里掏出来,也不得不把这盒烟掏给了韩伯庭。
“老钟,现在这盒烟,从你的口袋里掏出来,装进我的口袋里。”韩伯庭自鸣得意地一笑,他递给马广驹一支,自已叼上一支,两人又点着烟抽。
他嘴里徐徐吐出一口烟说:“我能抽多长时间呢?你亲眼看见了,这一会儿,我和老马就抽了四支。你知道工地上人应酬多,上面经常来检查的,给几个人撒一圈烟,顶多半天,这盒烟就没了。我再抽什么呢?”
一个小停顿。马广驹坐在旁边抽便宜烟,他笑眯眯地看着钟有礼听愣了,听韩伯庭继续用循循善诱的口气说:“老钟,我告诉你,只要是民工头,别的不行,都会送礼。你给有权的人送礼,能送一盒烟吗?一盒烟抽没了,你给我的这点好处,今天一过,明天就忘了。因为我明天抽烟,是抽我自已花钱买的烟,还用记住你吗?老钟,送礼,哪有给人送一盒烟的?你至少得送一条烟,这才叫送礼。你送给我一条烟,几天以后还抽不完,我忘不了是抽谁的烟,也就忘不了你给我的好处,人之常情,我当然就愿意给你好处,让你多挣钱。老钟,你明白我说的这个理吗?”
钟有礼为难地说:“韩工长,你知道俺队上来了这么多口子人,现在还没开始挣钱,天天吃饭,都得省着花钱。”
“你别给我哭穷,我不听!”韩伯庭手里晃了晃那盒烟,“我费了半天口舌,才抽上你这一盒烟。老钟,等我把这盒烟抽完了,你再送,给我送一条烟,你也省得麻烦,我抽烟也方便。老钟,你光瞪着眼,看我干什么?”
他笑嘻嘻的,又补上一句:“我又不是美女,让人愿意看。”
钟有礼越看韩伯庭嬉皮笑脸的这张大圆脸,越让他心里有一种感受,不知道该咋形容这张脸。钟有礼若上过几年学,他就会用“厚颜无耻”来形容韩伯庭的这张笑脸了。
钟有礼送给韩伯庭一条“将军”牌烟后,他以为自已能太平一段时间,才过了三天,又花了五六十块钱请韩伯庭和几个正式工在工地办公室里吃喝一顿。吃喝完了第二天傍晚,韩伯庭下班,他推着摩托车在院里走时遇上钟有礼,笑眯眯地说:“老钟,你还不知道我家住在哪里吧?你去宿舍里一打听,很好找。老钟,你去我家里认认门吧。”
钟有礼推脱说:“我这人,不过年不过节的,想不起来串门。”
韩伯庭露骨地说:“我叫你上我家里去,是串门吗?”
“韩工长,我上你家里去,不是串门,是干啥?”
韩伯庭一怔,他苦笑着稍微歪点头说:“问得好!问得好!那好,老钟,我就正式邀请你,越快越好,你上我家里去认认门吧。”他说完戴上头盔,一脚踩着了火,骑上摩托车走了。
钟有礼吃完晚饭,在伙房套间里,他把韩伯庭这一令人费解的邀请告诉了穆有仁。“韩伯庭像下了请帖,非让我上他家里去认认门,老穆,你说这是咋回事啊?”
两人是坐在钟有礼睡觉的单人床上,穆有仁先用几个手指挠挠秃顶,他这是要动脑筋琢磨什么的习惯动作,所以手指挠了几下秃顶,很快就挠出来他的见解:“老钟,韩伯庭这是换花样了,还是让你掏腰包。”
钟有礼被穆有仁挠秃顶的手一指,他不禁一愣。“你上他家里,能空手去吗?他这是让你,去他家里送礼。”
钟有礼瞪着眼睛看了穆有仁一会儿,他才吃惊地说:“他咋这样吃人呢?刚给他买了一条好烟抽,还请他和好几个人吃喝一顿,又让去他家里送礼,这还让俺活吧?”
“老伙计,”穆有仁说,“我去年就听说,韩伯庭在公司可有名,好多人不认识他,都知道他有个外号叫‘喊不听’。”
“什么‘喊不听’啊?”钟有礼疑惑地问。
“就是说这个人不听劝,别人才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叫他‘喊不听’。”
“老穆,咋还有人能叫这个外号呢?”钟有礼又奇怪地问。
穆有仁老练地说:“嗐,什么样的人没有啊?他的外号叫‘喊不听’,这样的人是谁的也不听,让你去他家里送礼,你想想他这个外号,你敢不给他送吗?老伙计,这不是我吓唬你,你遇上叫这个外号的人,不敢不给他送礼,你和他打交道的日子还在后面呢。”
69書吧
钟有礼想起昨天晚上请韩伯庭和几个正式工吃喝,当时没买酒,他说队部里有刚买的一箱蓝陵大曲,韩伯庭让他拿去两瓶凑合喝,箱子里还剩下四瓶蓝陵大曲。钟有礼有主意了,他说:“那就去他家里一趟,咱多少花点钱,带点东西去,堵堵他嘴。”
第二天晚上,住在四搂上的韩伯庭家门前来了两个拎包人,其中一人伸手要摁门铃,听见住在韩伯庭家对门的杨二保家里有人说着话开门出来,他急中生智,赶紧把不便让别人看见送礼的包抱进怀里,用敞怀的军大衣裹住,站着不动。
另一人看见自已手拎的包没处藏,他赶快慌慌张张地下楼了。等杨二保出来送走客人,看他进去关上家里的防盗门,穆有仁摁响门铃。他一看见韩伯庭推开防盗门,便鬼祟地说:“老钟藏下边去了。”
韩伯庭立即关上大半拉防盗门,他把头探出来,看一看对门和楼梯上,吩咐说:“宿舍里熟人多,你快下去叫他上来。”
穆有仁在宿舍楼对面黑糊糊的一排储藏室小屋跟前找到钟有礼,两人第二次上来楼不用摁响门铃,韩伯庭就在里面推开防盗门,让两人进去。
韩伯庭家住着两室一厅,钟有礼看见客厅里有几个一样的门,他好像是害怕有外人在房间里,小声问:“韩工长,我给你放哪里?”
韩伯庭紧盯着钟有礼用手捂住的黑色人造革包,他的一双小眼睛里放射出贪婪的目光,走近钟有礼问:“老钟,你给我带什么来了,还往楼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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