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食堂来送饭,马广驹、崔明义、张翠花、工人老冒和电工等正式工都在工地办公室里吃饭,马广驹想起早晨在工地见过一面的宋阳春,他又给分公司打电话找到这个小伙子,关切地问:“小宋,你说这两人没去分公司,总公司保卫处也说没见人,不知道这两人是去哪里了,一起失踪了。你说,这两人是去打官司,现在,这是去哪里呢?”
电话那一头的宋阳春沉默了三四秒钟,他大概是想了想,回答:“估计还在本市吧。”
马广驹听了扑哧一笑,忙说:“对对对,这官司还能打到哪里去啊?出不了省,也出不了市,哈哈!”他放下电话,笑着对其他人说,“听小宋这一说,提醒我了。到了中午,咱吃饭,这两人,嘴也不能闲着,肯定是也吃饭啊。问题是,这两人吵起来,去打官司,是水火不相容的两人,一起失踪了,现在,他俩是在哪里。”
下午两点半钟,马广驹在工地办公室里听见外面摩托车和汽车的响声,他和崔明义、张翠花等人出去一看,韩伯庭正把摩托车停放进办公室隔壁的材料员屋门前的车棚里,跟来的一辆出租汽车停在办公室前面,余生厚的那辆旧自行车躺在出租汽车的后备箱里,自行车的主人是在车里闭着眼睛歪倒在车后座上,一起失踪的两人,这样一起回来了。
马广驹他们走近出租汽车,看见韩伯庭帮助男司机把余生厚的自行车搬下来后,他要钻进车里去扶余生厚下车,马广驹问:“大韩,你俩这是去哪里了?老余怎么……像喝醉了?”
马广驹他们不知道,到了中午,原来,聪明老鼠和笨猫进了酒店,坐在一起吃喝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韩伯庭解释说,“俺俩在路上吵起来,谁也不服谁,到了中午吃饭的点,进酒店里一喝酒,他服气了。”他想,老余喝醉了这才老实,不喊工地招贼了。他看见马广驹他们听了都有点发愣,不无得意地又补上一句:“经过,就这么简单。”
歪倒在车后座上的余生厚猛一伸脖子,他张开嘴要吐,男司机见状,他一把拽开要钻进车里的韩伯庭,双手伸进余生厚的胳肢窝里,把他软绵绵的身子从车里一下拖出来。
余生厚穿着黑面布鞋的双脚在车门下刚一沾地,他的身子瘫软下来。韩伯庭、马广驹和张翠花赶快一起架住他,韩伯庭腾出一只手,一把揪住男司机的领子问:“这是我大哥,你小子这么拖他,找挨揍啊?”
“你看他这个样儿,”男司机说,“我害怕吐车上,酒味这么大,没人坐车。”
几个人架着余生厚,他低下头,嘴里有点呼哧呼哧的,不住地往外吐气。韩伯庭稍微弯下腰,他看见余生厚的喉头慢慢滚动一点,反驳说:“他这不一定是要吐,也可能是想打嗝。”
话音刚落,余生厚的脖子和上身猛往前一伸,他嘴里“呃”一声,打了个响嗝。韩伯庭伸手指着他说:“我说他是想打嗝吧?”
几个人都笑了。韩伯庭他们架着余生厚走到三四米远的材料员屋门前,韩伯庭要钥匙,余生厚从裤兜里掏出用一根绿绳拴在皮带上的一串钥匙,他慢慢地解下来绿绳,把一串钥匙递给韩伯庭。
韩伯庭手里丁零地一响,他晃一下这一串十几把钥匙问:“你和监狱长一样,管了这么多把钥匙,哪一把是啊?”
余生厚半睁开醉眼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同事,显然是知道大家都关心他,这使他对自已酒后失态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微微一笑,卖弄地说:“我闭着眼睛也能摸出,哪一把是。”说完闭上眼睛,他很快在韩伯庭手里摸出一把钥匙,竟然是想把大家逗笑似地递给他大声说:“拿着!”大家都被他这样少见的醉态逗笑了。
几个人把余生厚架进屋里,让他躺在连椅上。韩伯庭搬两把椅子挡在连椅跟前,防止余生厚翻身摔到地下。他不知道余生厚平时午睡用的枕头和铺在连椅上的毛巾被都放在半橱里,用桌上的一摞账本给他当枕头。等他很快进入梦乡,韩伯庭出去找小皮子。他在离工地不远的路口广告牌后面找到小皮子,嘱咐他天黑以后再回去。他对害怕的小皮子吹嘘说:“中国是个人情社会,有什么事,只要人在酒桌上能一起喝顿酒,就搞定了。”
下午四点多,韩伯庭在院里看见分公司保卫干事杨二保骑着一辆挎斗摩托车进了大门,停在看门人的小屋前面,他迎上去打招呼说:“杨科长,你怎么来了?”
杨二保头戴大盖帽、穿着一身黄制服,他等韩伯庭走近,一本正经地纠正道:“领导现在让我临时负责保卫科工作,我还不是科长,你别乱喊。”
韩伯庭笑嘻嘻地说:“现在不是,以后是,我提前喊你杨科长。你来工地有何贵干?”
“听说工地丢东西了,领导让我来看看。”杨二保看见看门人的小屋锁着门,“看门的呢?”
韩伯庭掏出“将军“牌烟,递给杨二保一支,自已叼上一支,边用打火机给两人点上了火边说:“我刚才还看见他,谁知道这一会儿去哪了。走,先去办公室里喝茶。”两人并肩走到大屋西头的伙房门前,遇上民工头钟有礼从伙房里出来,韩伯庭吩咐他:“老钟,杨科长是稀客,也是贵客,你快去工地斜对门,买几样喝酒的熟菜,我招待杨科长。”
钟有礼回到伙房里叫上穆有仁,两人一起去买。钟有礼五十多岁,他穿着蓝色的旧棉短大衣,右肩膀头撕了一个小口子,露出来里面的一点脏棉絮。穆有仁比钟有礼小一岁,他头顶秃了,习惯穿着敞怀的旧军大衣。
两人来到工地斜对门的水饺店卖熟食的橱窗跟前,钟有礼愁眉苦脸地从短大衣里面穿的蓝制服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钱,他抽出两张大团结,递给穆有仁。穆有仁接过钱一看,他撇嘴说:“老伙计,你是想让公司的人和咱民工一样,每人喝一碗兰州拉面算请客了?”他晃了晃手里的两张大团结,“你想花这点钱请客,自已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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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钱塞回钟有礼的手里,转身拎着黑色人造革空包走了。钟有礼一边掏刚装进口袋里的那一卷钱,一边喊他:“老穆,你嫌钱少,我再添两张行不行?”
穆有仁又走回来,他老练地说:“老钟,你说你才干,头一年领工,来了谁也不认识,烧香找不着庙门,我现在让你花钱,就是进庙里烧香。这叫不舍小钱,挣不了大钱。他说请六到八个人吃喝,咱最少得买五六样菜,才够吃。”
两人挨近橱窗中间卖东西的小窗口,看了看里面柜台上摆满的烧鸡、鸡爪、猪蹄、猪肝、猪肺、酱牛肉、炸鱼、有粗有细的各种肠子等熟菜。里面两个穿着白褂子的女售货员问,他俩买什么。
“一只鸡。”穆有仁伸手指一下,“称!再买半斤牛肉、两根红肠。”钟有礼递给穆有仁四张大团结,见他没嫌少,赶紧把剩下的一卷钱塞进褂子口袋里。他摸出装钱的口袋瘪了,嘟哝说:“队上这么多人来了,一分钱还没挣,吃的喝的,天天得花钱。”
“你别啰唆,鸡、牛肉、红肠,三样菜了吧?”穆有仁的右手伸出三个手指,等女售货员全称完,他瞅一眼自已想吃的炸黄花鱼,“别光吃肉,来一斤炸鱼。”
“先别称!”钟有礼抓住穆有仁指炸鱼的左手往下一按,他把头伸进小窗口里,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女售货员,“你们算算,花多少钱了?”
收钱的女售货员一手捂着嘴笑,一手按计算器;另一个女售货员看一眼穆有仁,她没有放下夹子。穆有仁抓住钟有礼的肩膀往外一拽,哧的一声,把他旧棉短大衣肩膀头上露出来棉絮的小口子撕大了一点。钟有礼朝棉短大衣肩膀头上又撕大的口子瞥了一眼,他不满地说:“老穆,你使这么大的劲儿拽我干啥?”
“看看你这脸,我这才说了三样菜,你就愁成这样!”穆有仁不满地向旁边走了两步,旋即转身,他伸手指着小窗口,“我把咱要买的六样菜都说出来,你这脸,还有法让人看吗?”
两人在闻到肉香味好闻的小窗口跟前,一个为钱犯愁,一个为想吃的炸黄花鱼犯愁,默默地站了一会儿。
两个女售货员看不出这两个老汉是谁说了算,她俩互相一看,正要问,见秃顶的那个老汉突然伸手指着小窗口里面的炸黄花鱼,坚决地说:“称一斤炸鱼!”手拿夹子的女售货员往塑料袋里夹了三条炸黄花鱼,她再去夹鱼,犹豫地看了一眼另一个老汉。
“你们给少称点,称半斤吧。”另一个老汉应允了。三条炸黄花鱼放在称上,女售货员说够半斤了,钟有礼只好说就买这点吧。穆有仁看着称上可怜的三条炸黄花鱼,他撇嘴摇头,先用手指了指这么不舍得花钱的钟有礼,再指着小窗口里说:“六到八个人吃,算上鱼头鱼尾巴,一个人还分不到半条鱼,你这是请客吗?”他朝向女服务员,“听我的,称一斤炸鱼!”
“老穆!”钟有礼马上制止他,“你这样花钱,还让我咋掏啊?”他拍了拍短大衣里面装钱的褂子口袋,改变主意,“走,咱俩什么别买了,先去那边合计合计,看一共需要花多少钱,再回来买。”
穆有仁想,他是丫环拿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他拍了拍钟有礼的胳膊说:“老伙计,你想花多少钱,自已买,我不伺候你了。”他气得一转身就走了。
钟有礼朝他的背影大声说:“老穆,你走不要紧,把包给我留下啊!”
手拎空包的穆有仁垂头丧气地又走回来。这时,韩伯庭穿过马路,他大步流星地朝两人走过来。他一看钟有礼手拎的空包,不满地问:“我们在办公室里都等半个多小时了,你俩怎么还一点没买啊?”
钟有礼为难地说:“俺俩来了,是先合计合计,看需要花多少钱,买什么好。”
“这还合计什么?”韩伯庭说,“请客,你捡好吃的买,什么好吃买什么。好吃的东西都贵,你拣价钱贵的买就行了。”
两个女售货员看到先来的两个老汉都说了不算,第三个人来了三下五除二,就让他俩拎了半天的空包装满了熟菜,跟着他走了。
天黑以后,在亮灯的工地办公室里,杨二保、马广驹、崔明义和工人老冒吃喝完先后走了,酒桌旁剩下韩伯庭、钟有礼、穆有仁。韩伯庭点上了烟说:“老穆,你吃喝完了,擦擦嘴走吧。”他夹着烟卷的手往门口一挥。
钟有礼眼尖地看见穆有仁起身往外走时,他右胳膊的军大衣袖子伸到桌角上,看不见手拿,人走过去,自已给韩工长买来的那盒烟在桌角上不见了。
“老穆,你拿什么了?”钟有礼赶紧问。
“你看你看,”穆有仁急忙转身,他从“将军”牌烟盒里掏出剩下的三根烟,“剩下两三根烟,你也看见了。”他不满地把空烟盒扔回桌上,拿走自已平时捞不着抽的三根好烟。
韩伯庭把一只胳膊撘到椅背上,半转身,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坐在身边的钟有礼说:“老钟,我吃你喝你,还得说你抠,不掉么。”
钟有礼提心吊胆地问:“韩工长,你还想要什么?”
韩伯庭的胳膊离开椅背,他把脸挨近钟有礼正要说,突然往前猛一伸脖子,闭上眼睛张开大嘴,看样子要打嗝。稍停,他嘴里没打嗝,又睁开眼睛了。他呆滞地凝望着钟有礼,油汪汪的厚嘴唇外翻,“嘟”地响起一阵双唇颤动的声音,吐沫星子飞溅。
钟有礼的上身赶快往后一闪,他用袖子狠擦了一下脸。韩伯庭露出明显的醉态,他半闭上眼睛说:“中午、晚上都喝酒,我现在有点头晕,还想给你要什么,咱明天再说。”
钟有礼这时候想起来,韩工长有个让人害怕的外号叫“喊不听”,自已是不抽烟的人,“喊不听”还能想法子找他要烟抽的情景。
“老钟,实话给你说,”韩伯庭伸手指着昨天刚见了几面的钟有礼,“见了你这不抽烟的民工头,我烦!”他指钟有礼的手猛往下一挥,转身走向屋里西南角的办公桌。钟有礼赶紧跟着韩伯庭走,他赔小心地问:“韩工长,我不抽烟,咋还能让你烦呢?”
两人走到韩伯庭的办公桌跟前,韩伯庭不满地说:“你不抽烟,让我损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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