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旺右手的食指停在左手掌上,看样子,他正费劲地琢磨琢磨。过了几秒钟,随着他右手食指又像写字一样动弹,思忖着说:“还出来两个说法,这不是……人说屁股也行,说腚也行,腚和屁股,两个说法是一回事?”
众民工释然,皆笑。傍晚收工回来,更多的民工来了。多数人走进伙房套间外屋里是看一看钟有礼,他们有问的,是随口一说:还没要来?这些民工陆续地进屋,也陆续地出去。少数人留在套间外屋里,有手拎大铲、刨锛的,还有挎着木工工具包的,他们干活的工具顾不上放下就来找钟有礼,问话也不同:怎么还没要来?
末了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民工,他每天在砂浆机跟前和灰,穿着公家发的胶鞋,身后拖着盘起来的接自来水用的一堆胶皮管子,带着叫别人都给他让路的一股劲头儿闯进套间外屋里。钟有礼安排他每天干完活后,把队上使用的十几辆双轮小车用钢丝绳锁起来,再把容易丢失的胶皮管子收回来,钟有礼每天多给他两毛钱。
让他每天比别人多干点,到月底算账,也比别人多挣点零花钱。定下月底给钱,从三月初开始干,就没给过,现在他觉得自已有理由把一堆脏胶皮管子随便扔到坐在桌前的钟有礼的脚跟前,抬起从衬衣袖子中间的窟窿里伸出去的一只瘦胳膊,胳膊肘子撘拉下半截破袖子,手指着说话不算数的钟有礼问:“你还能要回工来吗?”
钟有礼从胶皮管子底下抽出来被压住的一只脚,他不看身材瘦小的民工,环视了一下套间外屋里赖着不走的十几个民工说:“没要来没要来,还让我给你们每个人,都说一遍吗?”
钟有礼说“不是白跑”和说“还没要来”的两个说法,他要表达的意思是:他这次去公司要工,不是白跑,是还没要来,等等看吧。他不知道自已表达意思不完整的“不是白跑”和“还没要来”——这是表达意思完全不同的两个说法,被队上个别民工当成说“屁股”也行,说“腚”也行——意思一样的话传出去,才有这么多人来问他。
他分不清面前的这一群民工里面哪一个是属于不给他添乱的多数人,哪一个属于先后进屋的赖着不走的少数人,因为多数人和少数人是混在一起出现:
他们一块儿进来五个,出去四个;进来四个,留下两个;进来两个,后面跟着一个;一个后面又来了三个,这三个遇上要出屋的两个,两个刚与一个擦肩而过;这时听到身材瘦小的民工问,两个就地停在门口,回头一看,三个挤着这两个进屋里追上了一个,他们便一起加入套间外间里已经停下的十一二个里面,变成一个紧挨着一个的一群民工拥挤在钟有礼面前。
钟有礼面对屋里人数是这样不断变化的一群民工,他不分里面哪个民工是有理由进来看自已一次,哪个民工又是刚进屋,只能把眼睛看见的这些民工全当成一伙难缠的民工,伸手指着门,一起撵:“都走!”
在民工们鲁西南的农村老家,晚饭叫喝汤。伙夫在伙房里用铁勺子敲着大铁锅喊:“喝汤!喝汤!”
这时,伙房里是钟有礼亲戚的一个民工,他端着一碗咸汤走到套间外屋门口,喊钟有礼喝汤。钟有礼烦闷地说:“看你们把我问的,这么多人,问也把我问饱了。”他自言自语般地发牢骚,“还没要回工来,这能怨我吗?我比咱队上,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想要回工来。本来,我回来是挺高兴的,可你们这么多人来问,还都愁眉苦脸的,这样越问我,我心里越烦。唉!”他沉重地叹了口气,从桌子靠着北墙的窗台上拿起来蓝陵大曲的酒瓶,见瓶里还有点酒,没有放下。他以前去公司找田经理要不回工来喝一点酒,这次是和宋工一起去,是喝还是不喝,他先想想。
伙房里有水池子,宋工进来打水、洗衣服,每天晚上来好几次,让宋工看见他还像以前要不回工来那样喝酒解愁,他觉着自个儿对不住宋工。所以,他摸了摸瓶盖,想打开闻一闻,再把酒瓶放回窗台上。可是,这个平时好喝一口的农村老汉把瓶口凑到鼻子底下一闻,好像是瓶口冒出来好闻的酒味儿钻进鼻孔就被吸进肚子里,接着像深呼吸似的,感觉从肚子里到胸口一提气,张嘴出声音:“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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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儿,一群民工后面不知是谁拍着门喊:“喝汤喝汤!”钟有礼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和砰砰砰的拍门声惊得全身一抖,他手里握紧酒瓶站起来看,这是谁捣乱。吉旺在套间外屋里是和别人一样犯愁,不一样的是,他犯愁不闹腾一下出去,心里憋得慌。
“喝汤”的声音还在屋里回荡,他拍门的手握拳,假装朝站在门外喊钟有礼喝汤的那个民工打去,是拳头挨不上对方的脸快速击打,同时嘴里发出给打拳伴奏的声音:“当当当当!”他这样打着拳出去。
钟有礼猛放下酒瓶,他想腾出手来指门外,马上撵吉旺出去,等右手离开在桌上晃了一下的酒瓶指门外,他看见床一头挨着的门口没人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重新坐下。
民工们陆续地出去喝汤,套间外屋里渐渐安静下来。钟有礼恍惚听见外面马路上传来的热闹声,他侧耳细听,是工地斜对门的水饺店旁边的服装店里录音机每天在放流行歌曲。他在水饺店里吃过水饺,也在那里买回来这瓶酒,现在想起水饺店的橱窗里卖各种熟食,玻璃窗上还挂着有粗有细的各种肠子,他和队上民工走到工地大门口,经常能看见。
他又想,这不是要想的,要想的和酒瓶有关。他本来不想喝酒,可是酒瓶摆在桌上,咋还不喝?他要想起不是民工的一个人,在脑袋瓜子里影影绰绰的,像是一个白影子。他慢慢想起来,是水饺店的橱窗里那个穿着白褂子的小闺女拿刀利索地切熟肉。
他明知自已不想喝酒,可右手不听使唤地抬起来,指着最后一个出去的张三胜说:“小三,你给我跑一趟腿吧。”说着,他从衬衣胸兜里掏出一卷钱。
张三胜很快买回来半斤熟猪头肉,伙夫在伙房里的大菜板上切了一根大葱,把切好的猪头肉和切成段的大葱一起放进搪瓷碗里,站在旁边的钟有礼用小塑料桶往碗里倒上一点酱油,他拿筷子拌了拌碗里的猪头肉和葱,端起碗走进套间外屋里。里屋放粮食、蔬菜和干活的工具,还停放着两辆自行车;外屋支着两张单人床,床上都铺着秫秸皮编的炕席,钟有礼和伙夫住在这里。
两张床中间靠着北窗户有一张三屉桌和一把椅子,桌中间的抽屉有暗锁,抽屉里放着队上会计掌握的账本和队上每天需要花销的钱,这里是队部,一群民工是在队部里,问队长钟有礼要工情况。钟有礼认为队上穷,自已为要工犯愁才有理由喝点酒,所以,他面前的桌子摆上酒瓶,民工们问要工情况,从他嘴里恐怕听不到一句想听的话。
民工们都不了解钟有礼这一点,喝完汤,又有十几个民工陆续地走进套间外屋里。
一个民工问:“今天下午,宋工和你一块儿去的,他回来是怎么说啊?”
“宋工宋工,他敢打包票?权在田经理那里,懂吗?”钟有礼瞪着问他的那个民工,稍停,他嘴里又咯吱响,嚼猪耳朵的脆骨肉。他咽下去,看了看全屋的民工,振振有词地说:“宋工是生计科的副科长,他管不着韩伯庭。咱队上想要回工来,我去公司问过,人家一把手不管,他说田经理是管生产的第一副经理,让我找田经理,得田经理同意,他让韩伯庭把工开给咱,咱队上才能要回工来。”
又有一个民工问:“咱不是去田经理家里,给他送礼了,他还能不同意?”
“送礼管啥用啊?咱觉着是好东西,人家还看不上眼来!没见田经理那个脸,你这烂民工,人家理你?”
“别说你的看法!”吉旺打断钟有礼,“你把田经理是怎么说的,他的原话重复一遍,让我们都听听,他到底是啥意思。”
钟有礼第一次去分公司找田经理要工,他走进经理办公室里一面忙着给田经理递烟一面急着诉说,田经理边点头听着边点烟抽着客气地让他坐下慢慢说。下次找,同样是在三个副经理共同办公用的两间办公室里,田经理不接烟不让坐,当着别的副经理的面说他:“我告诉你,这事以后再说,你怎么第二天又来了?”
钟有礼隔两天再去找田经理,他拉开经理办公室的纱门,把头探进去,同田经理打了个照面,见田经理低头继续在办公桌上看什么,便自觉地走到楼梯口,等有了适合说话的机会再来找田经理。等看见田经理和一个人并肩在楼走廊里走近楼梯口,他畏怯地又转移到一楼的传达室里,专门等田经理下班。
楼门厅里墙上的电铃响了挺长时间,钟有礼眼巴巴地看着传达室窗外的楼门厅里,下班的人一拨拨走过去,不见有田经理。钟有礼问了“传达”才知道,楼后的院里有车棚,田经理下班后,他从车棚里推出来自行车,可能是从院里汽车进出的大门走了。
钟有礼严厉地责怪自已:从经理办公室门口退到楼梯口,又从楼梯口退到传达室,这样来见田经理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他没能和田英杰说上一句话。可他这次来找田经理,本想使用泡蘑菇战术,因为见了田经理胆怯,他让自已找人的战术走了样儿,一败涂地。
在五天内,钟有礼三次去分公司找田经理要工,两人每次见面的情形都不一样。他在第八天上去田经理家送了礼,现在是到了第十天,民工们都想知道队上给田经理送礼后,钟有礼第四次去分公司找田经理要工的情况。
吉旺站在钟有礼面前,他摆出一副寻根究底的样子,伸手指着说:“你看屋里这么多人,都是你的参谋,你把田经理是怎么说的,他的原话全重复一遍,让我们听听,都帮你分析分析,田经理到底是啥意思。”
钟有礼端起茶碗猛喝了一大口白酒,搛了一块葱吃,酒辣葱辣,他被辣得眨了眨眼睛,咽下去后,脸挨近挤着坐在他旁边床沿上的几个民工,说话声音也辣:“他见面不理我,装不认识,一句话没和我说,让我……还咋和你们说?”
套间外屋里的一群民工听了都不相信似的,他们互相看了看,吉旺反问:“你和他见了这么多次面,你还去他家里送过礼,他能不认识你吗?哪能啊?”
“这不就是说,他是装不认识,我喊田经理,他不理我。”
想给钟有礼当参谋的吉旺听了,是一边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一边从嘴里发出的长叹一声像怪里怪气的一声喊叫,他低下头苦笑,其他民工面面相觑。
坐在床沿上的几个民工看见碰一鼻子灰的钟有礼气得拿着筷子的手稍微哆嗦,他夹了几次,夹不住碗底的一块肥猪头肉,他们互相一看,嘿嘿笑开了。
钟有礼从碗里抽出来筷子,看着他们说:“你们还笑?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以后见了面咋说?你是公司的领导,俺队上跟着公司干,不能说不见面吧?为了要工,一次次受这个气,不给,我豁出去不要了!”他说完,把手和筷子“啪”地一声一起拍在桌上。
屋里的这些民工看见老实巴交的队长钟有礼突然发火,他们全吃惊地看着他。 队上规定,每人一个月发给十块钱零花,过去的三月、四月都没有拿到,民工们现在都盼望队上五月份能要回来被扣的工,每个人能拿到钱。可这些民工一点没想到,队长现在发火,从他经常是张嘴就说的嘴里,能把他们想要回来的工变成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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