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宝是例行公事巡视各工地,因为没有人告发,偷铁卡子的这两个民工平安无事。在民工和钟有礼吵架的当天傍晚,钟有礼端着盛满玉米面粥的一个大搪瓷碗走进宋阳春的屋里,他关切地说:“宋工,你干巴一天,不喝喝哪行?”
他把冒热气的碗放在桌上,顺便坐在旁边的床沿上。
宋阳春坐在桌旁的椅子上吃食堂买来的饭菜,他用小勺舀粥喝,感觉烫嘴,便拉起钟有礼端来碗的右手看了看。看他手掌上有厚茧,五个手指头上都有像是永远洗不干净的许多细小的黑道道儿,看着不干净,却令人想起这只手握过几十年锄头——是农民粗糙的手不怕烫,给宋阳春端来一碗热粥喝。
两人说起韩伯庭扣工的事,钟有礼坐到床沿上说:“俺在家里都有地,回去谁也饿不着,有饭吃。实在不行,俺队上在这里干不下去,都走,回家不来了。”
“你们都走,不让我喝粥了?”
“嗐,你跟着俺民工喝碗粥,这算啥?宋工,俺队上人都说,别看你是城市人,看你一个人住工地,生活也够苦的。”
宋阳春是个知道感恩的小伙子,他听了腾地站起来,朗声一笑,带着几分豪气说:“老钟,你这句话中,我留你,咱们继续在一起喝粥。”
星期一早晨,韩伯庭一手拎红头盔,一手拎时兴的大哥大包,他有气派地走进工地办公室里。马广驹正弯着腰在两间屋里拖地,他停下拖布,抬起头打量了韩伯庭一眼说:“你一进来,有个派头啊!”
韩伯庭走到屋里西南角的办公桌旁,他把头盔、大哥大包轻轻放在桌上,用手掠了掠被头盔压乱的分头,笑着说:“现在不管是去哪家看看,彩电、冰箱、电话已经普及,老百姓的生活,衣食住行,都比过去好多了。社会又提倡,是让一部分人的生活先富起来。”他眼里流露出心眼活泛而又怡然自得的神色,稍微抬起穿着黑色牛皮鞋的一只脚,低头看一眼,“我这身行头置齐了,花了小千数块钱。”
马广驹拖地拖到韩伯庭的脚跟前,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这样过好小日子,可别让什么事儿找头上来。”
就在这时,宋阳春走进门,韩伯庭和他打招呼说:“兄弟,你怎么没去上班?”
“大韩,我找你有点事儿,我们出去说。”
“我刚说完,事儿来了吧?”马广驹说完,扑哧一笑。
韩伯庭随机应变地说:“兄弟有什么事儿找我,好说好说。”
两人走出工地办公室,宋阳春开玩笑地说:“你要知道,可能就不好说了。”
韩伯庭有点担心地问:“什么事儿?”两人顺着一排平房走到离工地办公室二十几米远的西头,宋阳春看附近没人,他停下来说:“大韩,你能不能别欺负农村人,把扣老钟队上的工,开给他。”
韩伯庭不由得一惊:这小子怎么多事了?他装着很为难的样子,右手抓了抓头发说:“这个事儿……”
“不好说了吧?”
“你看你看,”韩伯庭抓头发的手很快朝宋阳春做了个手势,“老钟没文化,不懂。他没干出来,我能开给他那么多工吗?”
宋阳春扭脸看一眼南面建到三层楼的大楼,他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平,伸手一指说:“这三楼上是谁干的?大韩,我住在工地,天天下班回来能看见,老钟队上的人在三楼上干活儿。你最好把扣老钟队上的工开给他,别坑人家。”
“兄弟,你是生产计划科的副科长,官是比我大,可你现在还没当上经理,管不着我。我们俩这是铁路警察,各管一段,你怎么管到我这一段里来了?”
宋阳春想起韩伯庭的外号,他知道自已对“喊不听”再费口舌也白搭,看一眼到了八点的手表,一挥手,示意两人谈话到此结束。宋阳春和韩伯庭又一起往回走,他想,我这样帮老钟队上找韩伯庭要工,三言两语就出来结果,未免也太快了。
他看见马广驹、崔明义和余生厚站在工地办公室门前往西看,眼看就要失去两人单独交谈的机会,边走边用手背轻轻碰一下韩伯庭的胳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大韩,我这样和你说不通的话,你的外号又叫‘喊不听’,我没法和你再说了。这事儿我要管,我们俩都是男的,先礼后兵,文的不行,我们来武的,决斗吧,我可能一个回合就把你打趴下。”他想同马广驹他们打完招呼,去分公司上班。
韩伯庭装出害怕的样子,他边小跑几步边回头看宋阳春,抢先来到工地办公室门前。他假装吃惊地看着马广驹他们,好像是自言自语:“要和我决斗?”
马广驹不解地问:“决斗什么?”
韩伯庭平时喜欢在人多的场合出洋相或者逗乐儿,这已经成了他的一种癖好,现在看到几个同事在场,便伸手指一下走过来的宋阳春,对他们说:“他要和我决斗。你们说,决斗是上个世纪欧洲国家经常发生的事儿,两个男的争一个女的,你拿枪我拿枪,两人离着一段距离放枪,啪,打死一个算完!”
他转身看着停下来的宋阳春,别有用心地接着说,“兄弟,我们俩决斗什么?我能和你争一个女的吗?你是没结婚的小伙子,我是年近不惑的大老爷们,让哪一个大姑娘来,她也得先看上你。我能和你——两个男的争一个女的吗?你和我决斗,我只能退避三舍。”他一边装着怯懦地在胸前摆了摆双手,一边后退了几小步,故意将后背碰到扑哧一笑的马广驹身上。
钟有礼嘴快,昨晚他把宋工要替队上找韩伯庭要工的事说出去,今天早晨在院里干活的一些民工看见宋阳春和韩伯庭在一起说话,他们想知道个究竟,这时候从不同的方向过来。张三胜和两个钢筋工是手拎钢筋套子从西边放材料的场地上快走过来。吉旺和两个木工空着手,也赶紧从西边木工棚疾走过来。院里东边隆起的沙子堆边上,筛沙子的和推小车运沙子的两三个民工是就近小跑几步过来。
这先来的八九个民工都尽量挨近宋阳春,他们用期待的眼光看着他,多少表现出一点人多势众的阵势,向站在他们对面的韩伯庭施加某种程度的压力。他们来围观后,起到的作用恰恰相反,受到想把事情闹大的韩伯庭欢迎。
马广驹扑哧一笑,这像是给韩伯庭喝彩,他看到周围已经有十几个人围观,便兴奋起来。他刚后退了几步,旋即又走近宋阳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看你这一身,看我这一身,两个人都是西装革履的,扎着领带,这样的两个人决斗什么?我知道,仗着你这大学生多看了几本金庸的武侠小说,受香港武打片影响,早晨起来经常练胳膊练腿,会两下子,就想欺负人,揍我?哎呀,我说兄弟,现在是历史上,唐宋元明清,出梁山好汉的那个年代吗?你是武林高手,谁也打不过你,争天下第一。
现在,人类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哪还有动不动和别人比胳膊根粗,用武力威胁人的?咱别说打人了,杀人有厉害的,结果怎么样啊,现在是法制社会,逮住以后判死刑,挨枪子,崩了!大伙儿说,是不是这个理?”
尽管韩伯庭脸上的表情望之俨然,但是大伙儿看出来,他要当众戏弄宋阳春一番的意图非常明显。他看到围观的人逐渐增多,他们大都是熟悉的面孔,以为自已两个多月前在这些人面前戏弄余生厚的那一幕会重演,不禁暗暗一笑说:“你武力威胁,根本没用!兄弟,你这样做,我只能说你是太年轻了!”
他右手拍了拍胸脯,“当老大哥的,在这一点上看不起你!兄弟,好好努力,得个全世界有名的诺贝尔奖回来,给国家争光,那是什么荣誉?你会两下子,想欺负人,唉!”他替宋阳春感到惋惜似的叹着气一歪头的样子,又把几个人逗笑了。
宋阳春被韩伯庭这样抓住话把儿不放,他自知失言,不屑于同“喊不听”争辩什么,只想尽快脱身。他看到周围已来了将近二十个人看热闹,并且人越围越多,边走边随口问:“你们都来看什么?”他要一走了之,刚走了两三步,被韩伯庭挡住去路。韩伯庭叫了半天阵,宋阳春不应战,他正巴不得他开口呢。
“都来看我们俩,怎么决斗啊!”韩伯庭说,“你先别走,我等着和你决斗。你说个方式,我们俩怎么决斗啊?”
宋阳春面有难色,他默默地看着肆意挑衅的韩伯庭。
“你说不出来,我告诉你,我们俩决斗,很好办。”韩伯庭把两手贴在大腿上,他耷拉着脑袋站在宋阳春面前,“我这样认怂,随便让你揍,揍吧。”宋阳春笨拙地伸手,要推开韩伯庭往他身上靠的右肩膀头,韩伯庭没等他的手碰到自已,便像个醉汉,他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几小步说:“武林高手,你一碰我,我就像马路上的‘碰瓷’,倒地下不起来了。”
宋阳春听见周围人群里的一阵哄笑声,他窘得脸上发热,望着三十米以外,院里东北角上留下来的一棵合抱粗的大杨树,静一静心。记得四月初,树上开始长出三角形的嫩叶,到了五月初,树上已是一片枝繁叶茂的新绿了。
他就在二月底的一天凌晨,躲在那棵树后面发现了面前的这个小偷,不料却看见这家伙有本事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戏弄想抓住小偷的余生厚,现在他故伎重演,又要当众表演他的拿手好戏——出洋相或逗乐儿吸引看热闹的人群围观,并且是人越多他越来劲,这样好让他在人群里戏弄对手。宋阳春明白了韩伯庭的用意,他就容易想出办法对付这个“喊不听”了。
围观人群里,几个男女同事都认为这两人根本打不起来,他们是笑容满面地劝说。
“大韩,小宋不说话,你也别说了,算了算了。”马广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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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这哪是要打架啊?”余生厚说。
“大韩,”张翠花扑哧一笑,“好好儿的,你非让小宋揍你,你这是犯什么傻啊?”
韩伯庭想,我一点不傻,这回非要把替民工出头的这小子治草鸡了不可,省得他以后再来找我的麻烦。
“大韩,”崔明义说,“小宋能随便打人吗?不能,算了吧。”
“不行!光天化日之下,单位上出来这么一个武林高手,我得让他显示显示本事,让大家伙儿看看,他怎么揍我。”韩伯庭的话音刚落,不料人群外面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揍!”
韩伯庭寻声看去,几个民工朝他看错了方向的后脑勺笑起来了。宋阳春见状,他感到有趣,诙谐地说:“你愿意让我揍,人群里还有人喊揍,我是一个人,少数服从多数,我就揍你吧。都知道打人不打脸,你又是自愿挨揍,我得先问问你,让我揍你哪?揍脸,你站着别动;揍屁股,你撅起来;我让你选择,揍你哪?”
韩伯庭一直忙于用他擅长的嘴头功夫进攻,疏于防范,被宋阳春这样出其不意地一问,他有点不知所措。宋阳春这小伙子很爱开玩笑,他平时那有点爱捉弄人的坏心眼儿来得快,接着打趣韩伯庭:“你不说话,我替你选择,让屁股挨揍。”他说完转身看了看人群里的一张张笑脸,伸手指一下韩伯庭,“韩伯庭让我揍他,屁股上肉多,揍不疼,大家说,我让他选择屁股挨揍,这不是坏主意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看热闹人群里的势头开始明显对韩伯庭不利,他自已也感觉不妙,有点心慌意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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