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田英杰犹犹豫豫地说着,他又要伸手去拉起来钟有礼,却被伸手更快的宋阳春及时拦住他说:“你快沏茶,招待客人。”宋阳春弯腰从桌底下拿出一只方凳,钟有礼才把双手拎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塞进桌底下。
田英杰只好应酬地说:“好好好。”他收拾桌子,摆上茶壶、茶碗,“春,你这是第一次上我家来吧?”
宋阳春靠墙放下方凳,他为了缓和略显紧张的气氛,又开玩笑地说:“受欢迎,就有第二次了。”
“来吧来吧。”田英杰边说边走进过道里的厨房,他拎来暖瓶沏茶。宋阳春坐在桌旁的椅子上,钟有礼坐在挨着椅子的单人床上。田英杰去厨房里洗干净三个茶碗,拿回来给两人倒上茶,顺便坐在桌旁的另一把椅子上。他弯下腰提了提袜子,又抬起右脚,看了看脚上经常不擦鞋油的黑皮鞋,然后咳嗽一声,看样子要吐痰,起身走进挨着厨房的卫生间。
他呆了足有拉一泡尿的工夫才出来,迟疑了一下,对两人说:“你们喝水。”他转身边说边走进一间卧室里,“我说,明天早晨,你送孩子去上学吧。”
69書吧
宋阳春听见卧室里有个女人说话,是妈妈在辅导女儿做功课。他见田英杰走进卧室里半天不露面,这才感到情况不妙,对钟有礼耳语:“你的包,惹事了。”
门铃响了,田英杰走进小过道里去开门,穆有仁闪身进来。他手拎露出酒瓶的包,走进小客厅里也是弯腰把包往桌底下的墙根一塞,他的动作比钟有礼利索,顺便坐到田英杰刚才坐过的椅子上。田英杰惊疑地看了看这三个人说:“原来,你们都说好了?”
宋阳春惊讶地问:“老穆,你来干什么?”
穆有仁说:“我去年是队长啊。公司去年欠我的工,到这也没给,我来找田经理,让他给催催。”三个人在田英杰家里是不期而遇,他们干坐一会儿,起身告辞时,田英杰说:“香蕉我留下,别的都拿走。”
于是,在田英杰、钟有礼、穆有仁三个人手里,两只露出酒瓶的包和两个装满易拉罐啤酒、两条烟、五袋豆奶粉的大塑料袋被推来推去,其中两人是把包和塑料袋硬往一人手里塞,一不小心,三个人把两只包里装的八个酒瓶隔着包碰到一起,包里当啷一响,他们都吓了一跳。好像房间小,声音响,响声能传出去。
在三个人转身都容易互相碰到屁股的小客厅里,宋阳春被他们挤到挨着酒柜的墙角上。包里的酒瓶碰响后,他这才感觉到自已成了旁观者,看见拒绝收礼的一人垂下双手不接,使另外两人都不好把手拎的东西硬要塞给他,以为他们三个人这是陷入僵局,不好收场,不料接下去的情景瞬息万变,使他这个旁观者看呆了。
田英杰面有难色说了声“你们”,发愣;他面前手拎东西的两人互相一看,他们俩便沉着地一起行动。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小过道里,突然停下来,迅速推开小过道里厨房的门,都没有进去,弯腰把手拎的东西全放进门里边,关上厨房门。两人都不回头看,推开过道里的防盗门,悄悄地往外溜。
两个民工头都是尽量轻手轻脚的,又是动作敏捷地留下送礼的东西,使主人在自已家里竟然对他们那种没有一丝一毫犹豫的坚决要给他留下送礼的东西的做法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俩空手,一前一后走出门。
双方在这一刻迥然不同的表现,是淋漓尽致地显露出当事人不能公开的送礼与收礼的一种行为,看上去场面是那么惊心动魄,使旁观者的宋阳春一时竟忘了自已也该走,他呆呆地看着来送礼的两个民工头走出门。
“包!”田英杰回过神来,他一边喊,一边一个箭步蹿过去,推开刚关上的防盗门一看,赶紧把站在门外的那两人拽进来。这一次是三个人一起挤进厨房里,其中两人很快如释重负地手拎空包出来。三个人挤在过道里的门后,田英杰压低了声音嘱咐两人:“下回可别这样了,小心,别让别人看见。”
穆有仁、钟有礼走到门外,许是想起宋阳春还在里面,两人都回头一看,田英杰却在门里面赶紧朝两人边挥手边说:“快走快走!”他因为心情紧张,这时竟然忘了自已是把要出门的宋阳春挡在身后。
宋阳春也没意识到自已就是田英杰担心被别人看见的那个别人,他还歪着头,从田英杰的肩膀上往外看,用眼光配合他的声音,在楼走廊里搜素另外两户人家的门,担心被另外的别人看见两个手拎空包的民工头。
三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去的路上,宋阳春问:“老穆,你每一次来都带东西?”
穆有仁扭脸瞥了他一眼:“哪一次能空手啊?”
过了两天,宋阳春在单位上还多少有点不好意思看见田英杰。星期天下午,在分公司办公楼的二楼上,他走进经理办公室,正好遇上田英杰往外走。“田经理,我找你有事。”他手里拎起来小公文包让田英杰看。田英杰看一眼他手拎的小公文包,仿佛刚想起什么,急转身朝办公桌走去。
宋阳春只好跟着田英杰走到桌旁,看着他拉开办公桌的抽屉,在抽屉里翻看一摞技术资料,抬头看一眼门口,便咔嚓一声关上抽屉喊:“小许小许!”他喊着路过门口的一个人,快步走出去。
宋阳春犹豫一下,他追到门外一看,楼走廊里空无一人。半小时前,宋阳春在自已的办公室里忙点别的事,让钟有礼先去找田经理,然后在传达室里等他。他走进一楼的传达室里问:“没戏?”
钟有礼从连椅上站起来,他垂头丧气地说:“白花钱,不顶用。”他边往外走边朝宋阳春一挥手,“你这公司的人,我算知道了。”
两人各推着自行车走到办公楼前面的马路上,宋阳春想安慰钟有礼几句,走到路边的树荫下站住了。到了五月下旬,天气开始热了。这是下午三点多钟,头顶上梧桐树茂密的枝叶懒洋洋的,纹丝不动。人行道上,有一个手拎公文包的中年男子走过来,他诧异地看了一眼钟有礼,没有引起用手绢擦额头汗的宋阳春注意。
接着两个穿校服的男中学生并肩走过来,本地人将人愁眉苦脸说成是“困难脸”,其中一个伸手指着钟有礼对同学说:“你看这个老头儿的‘困难脸’,他困难吧?”他俩嬉笑着走过去五六步远,还一起回头看钟有礼引人注目的“困难脸”。
宋阳春从两个男中学生身上收回眼光,他看见又有一个穿着长裙子的姑娘越走越近,便留意地观察了一下她的反应。姑娘好像是看见一个生活遭受不幸的人,她用同情的眼光看着钟有礼,慢慢地从两人旁边走过去,还回头看看钟有礼。
宋阳春定睛一看钟有礼,这才发现,因为这个农村老汉的脸上皱纹多,以前看他眉开眼笑时,这脸上舒展开的一道道皱纹能增添他笑容的感染力,让人愿意看;现在这脸上长短不一的看着加深的一道道皱纹用来表示愁容呢,又同样能使他愁眉苦脸的表情显得更难看,难怪过路人都看他。他稍微低下头,前额上形似飞鸟展翅的几道皱纹从眉心延伸到两边额角,就固定住这几道深痕的皱纹,有几颗小汗珠凝滞在皱纹里不动。
宋阳春远看人行道上络绎不绝的行人,他忍不住说:“老钟,你别这样愁眉苦脸,,刚才过路人都看你。”
宋阳春是穿着白色体恤衫的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他一看身边的钟有礼是穿着灰色长袖衬衣的一个满脸愁容的农村老汉,感到这影响情绪,不愿和他这样回去,停放下自行车,走上人行道。钟有礼也停放下自行车,他边走上人行道边说:“看我,我能不愁么,花这些钱……”
宋阳春不以为然地说:“又不是白花钱,你愁什么?喝了你送的酒,吃了你送的豆奶粉,你得让收礼的人消化一下,过两天,才能放一个满意的响屁。”
钟有礼反应慢,过了几秒钟,想到宋阳春说满意的响屁是公司领导答应给工的意思,见他一抬手,嘴里就发出“啪”的一声,他以为宋阳春这是表示那个满意的屁响了。他觉得公司领导不会这么轻易答应给工,于是哭笑不得。
钟有礼没看清,宋阳春抬起来的右手是握住三个手指,竖起大拇指伸出食指比划手枪,他嘴里“啪”的一声,是表示枪响了,想象中对着田英杰刚才在楼走廊里溜走的背影放了一枪。他可不知道自已放的这一枪,被钟有礼以为是表示公司领导答应给工意思的那个屁响了。他问:“你不信?”
钟有礼马上摇了摇头说:“唉,有时候,看你还像个孩子。”
“这样抱一个,我是孩子他爸爸了。”宋阳春的双手在胸前比划抱孩子,他看见钟有礼是比刚才更愁眉苦脸,朝身子右侧伸出右手比划,“这样再搂一个,是孩子妈。”
钟有礼是心里愁闷地看着宋阳春伸出的右手竖起大拇指,四指一打弯,旋即又恢复原状。他想不看,可那只手一模一样的比划动作又连续几次出现在眼皮底下,不知道他这是瞎比划啥。
宋阳春看见自已假装搂孩子妈的右手与胸膛之间的空儿太大,孩子妈苗条的身子没有挨上他,他又手指打弯,比划拍一拍害羞的孩子妈,让她把身子挨上他。
钟有礼正为队上要工犯愁,他看着宋阳春伸出瞎比划啥的那只手,几个手指头乱动弹几次后,觉着有点像是猫爪子一样的东西在抓挠自已的心,是看在眼里,烦在心里,因此有理由认为年轻人这时候还和人乱开玩笑不合适,于是就用不悦的眼光制止他。这下可好,把两人因为开玩笑,要对着干的意思公开表示出来。
钟有礼的孙子已是半大小子,他把自已三十多年前还没结婚时,年轻的光棍儿想老婆那样的事早忘没影了,自然不会想到面前站着的这个小伙子看见顺眼的姑娘——刚走过去的那个穿着长裙子的姑娘进了附近一家打字社,他望着门口竖起广告牌的打字社突然产生了男女青年随时都会有的向慕异性的求偶心理;他自然也不愿空口无凭,就对要工心切、被田经理回绝吓怕了的老钟许诺,很快能帮他要回工来。
想不到老钟送给人家抽“大鸡”,他受打击。而他今年刚当上队长的建筑队面临崩溃的危机,使他觉得自已给田经理送了礼,是白费心机。现在看见调皮的宋阳春开玩笑再滑稽,他也不感激。还要反戈一击,让两人一起去田经理家要工是同伙,碰壁后变成对手,对玩笑,他要迎头痛击。两人公开较量,直截了当:小伙子爱开玩笑,老钟能看着他不笑。
宋阳春想象自已抱孩子、搂孩子妈,这是中国年轻人里最常见的幸福的一家三口在一起,他是喜眉笑眼,老钟却看他是嬉皮笑脸。两人不对眼,还脸对着脸,这样僵持了几秒钟,小伙子不中,他佩服老钟,赶快告终。“我是光棍儿,说抱孩子、搂孩子妈都是假的,你还真看?”宋阳春垂下双手,他不抱不搂了。
老钟却不依不饶了。他现在想起宋阳春刚才开玩笑说的那个满意的响屁,是公司领导答应给工的意思,不知不觉地对这个乐观的小伙子在看法上有一点改变,想在宋阳春的笑脸上求证一下,自已对他看法上的这一点改变对不对,便仔细地端详宋阳春的笑脸。他想看出,这小伙子是不是真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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