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桀元年腊月望日。
商府里,在侧堂日夜祈福的族人越来越多。到了腊月十五,夏宫年赏也发下来了。新君上位,又大赦天下,赏赐也较往年多了一倍。
新后对各诸侯国的恩惠从来都不是一致的,对尚侯府一向爱重。这也是传承于祖祖辈辈的旧例。
主府似乎是冷清了一些,可是家奴脸上也多是笑意,忙着把居室打扫一新,悬挂五福吉祥灯,张贴“福”字。
府邸后山新建的火神殿即将迎春完工,粗奴日夜赶工,想获得主子的一句夸赞。
按说大夏国与商国祖上同宗,一系列祖列宗,诸侯国是无资格直接修葺庞大的庙堂神殿的。
燧人氏*老祖钻木取火,乃天神下凡赐予火种,火神之名早就人神皆知,子契始祖又具火圣美名,商族建造火神殿也属于名正言顺,师出有名。
大殿中,族谱系列颇有妙计,乃高人指点,大夏国族谱单支为尊,商族氏族族谱为辅,即使是夏后质疑,也有足够理由解释。
那大纂描金浮雕的青铜大字已经完工了。正是夏国单支族谱,夏国历代国君帝后的名号跃然于庞大的龙图腾下方。
“燧人氏风姓,伏羲氏、少典、黄帝姬姓、昌意、颛顼、鲧、禹姒姓、启夏姓、太康、中康、相、少康、杼、槐、芒、洩、不降、扃、廑、孔甲、皋、发。”
从天下第一姓风演变到夏,中间由姬姓过渡而来的华夏族,是颛顼始祖开创的夏族人联盟。
商族始祖帝喾是颛顼始祖的子侄,是最早一位拥有商丘封地的开族祖先。
夏族与商族本就同宗同源,一直延续到大禹治水时期,同为治水功臣的子契,再一次受到大禹赐封商丘封地。
脚下的这一片土地,经历过几代商族始祖的开发建设。
同样大纂青铜大字的商族单支族谱:“燧人氏:风姓,黄熊氏、伏羲氏:风姓,少典、黄帝、姬姓,有熊氏、玄嚣、蟜极、帝喾、契:子姓、昭明、相土、昌若、曹圉、冥、王亥、上甲微、报乙、报丙、报丁。”
主癸侯爷驻足仰望,目光深悠,口中念叨着两个祖先的名字:
“黄帝之长子玄嚣是我商族单支祖先,次子昌意是夏族单支祖先。吾族又怎会甘落后乎?商国必将超越夏,繁衍生息,来一个万代繁华的商族繁茂。”
那九口九州大鼎必将迁移到我商丘,这是天意所致。
青年天乙从山上打猎回府,其实天乙是私自带着家奴沉木去了黑耀的坟前烧一把纸。
自从黑耀大叔暴病故去,父亲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被黑耀护着躲过十几个方国战乱,没有黑耀的拼死护主,父亲主癸可能已经离开人世了。
天乙脑海中总是浮现黑耀那半个面具。
年底了,去孤坟处摆一些祭品也是对旧人的一种情谊。
大雪已落了两日,寒意越发浓,天乙抱着暖手炉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的鹅毛大雪簌簌飘落,一天一地的银装素裹。
清朗脸孔上的淡定,如十五六的好月色,清澈照到人心上,投下光亮的影子。
更衣洗漱以后准备给父亲请安,书房空无一人,守门家奴支吾着回禀世子。
“侯爷去了火神殿后院,不允许任何人打扰,您还是先回自己的院子吧。”
天乙欣然同意,直接顺着花园游廊回自己的书房。
后府的僻静一处院落,父亲近几日总是逗留那里。令人疑惑不解,家奴说侯爷是去一间静堂打坐需要避退左右。
天乙坐下来开始完成每日必读的策论和父亲责令温习的书简。
69書吧
窗前的台上的素白瓷瓶里供着几枝新摘的梅花,静香细细。
他旋首,风自窗下入,空气中清霜般的凉意已透在冬寒之中,身子微微一颤,感觉门外有人影闪过。
“沉木,是你吗?谁在外面?”
天乙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厚重的锦帘一掀,一阵冷风伴着轻柔的笑声转至眼前。
扶都姬孺捧一束红梅在手,站于儿子面前,掩饰不住满脸的挚爱与温柔。
“儿子,好看吗?刚刚得知你回来,阿娘给你换一个花瓶。”
书房暖阁中向南皆是大窗,糊了明锦透进外面青白的雪光,照得满堂明亮。
安静得听得见炭盆里上好的花木碳偶然“哔剥”一声轻响,汩汩冒出热气,连窗外雪花纷飞的声音亦是清晰入耳。
阿娘的眉梢有淡淡的无法掩饰的一抹清愁,然而在儿子面前,她的清愁亦像是含笑。
走得近了,才发觉阿娘玲珑如蝉翼的鬓角微微蓬松,心下明白她最近一直心事重重,今日来亲自送花也必定有话说。
阿娘素来闲雅,于装束上也较其他姬孺简约些许,常常是六七分新的衣裳还穿在身上,连珠翠也简单大方,何况跟儿子见面而已。而今她却正装而来,却在这简素随意中多了不少生疏。
天乙明白对于阿娘而言,今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只能在她心里慎重又值得祭礼的日子,是布吉叔叔和黑耀大叔的忌日。
黑耀大叔的过世仿佛是为了追随旧主一样,巧合而已还是另有别的缘故,至今也是一个谜团。
天乙的身影笼在柔明雪晕下,更显得无波无尘,清冷有致。他望着府邸院落遥远的热闹一眼,若有所思道:
“阿娘,难得您这么整齐的打扮自己,其实一直以来,您都刻意显的自己容貌普通,给别的阿娘当陪衬,好好装扮起来,多好啊?您现在可是大姬孺,父亲对您可是尊重呵护的。”
扶都姬孺端庄的眼眸中有瞬间的失落与孤独,几乎泪盈于睫,但很快只是淑慎微笑,温柔道:
“儿子,阿娘今日是为了你打扮的,因为今日是你的小生辰,虽然不能给你庆祝,阿娘也是给你压压日子。”
天乙的脸上露出那样温润如玉的温柔与惊喜的神色,在渐渐阴暗的天色下明亮得如同冬日最明媚灿烂的阳光,漫漫的喜不自禁。
“阿娘,您总是这样细心,儿子的生辰避开祖父大人的冥寿,所以以后都是拖延一个月过。您就不必刻意记着了。”
刚刚想起来,今天祠堂里面人影婆娑,原来是祖父大人的冥寿,自己外出一日竟然忘了去祭拜一下。心里不觉得微微不安。
阿娘目光带着一丝通透和悦微笑道:
“今日是你祖父大人的冥寿,你会不会又是刻意疏漏的?”
目光只停驻在刚刚蕴出如芽花蕾的梅花之上,略略尴尬回答。
“儿子愚钝,是真的忘记了,以为是年底祭礼那。儿子外出真的也是为了祭拜故人。”
阿娘折的梅花或团苞如珠,或花开两三瓣,枝条遒劲有力,孤削如笔,花吐胭脂,香欺兰蕙,着实美观。母子一同观赏品评了一会儿。
阿娘的手极暖,热烘烘的拉住儿子的手,宠爱的笑,心内平和欢畅。
“儿子,你去看看你的父亲,他最近心思深沉,琴瑟一直没有消息,我也不好直接过问,你也私下好好找找秦瑟嫲嫲。”
天乙的目光留驻于阿娘面上浏览片刻,随即已经澹然笑道:
“好啊,秦瑟嫲嫲也是咱们府走出去的,儿子定当出力。”
扶都姬孺微微低头,复又举眸微笑,眼中一片清淡,“秦瑟嫲嫲是一个奇女子,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她虽然消失不见,却让每一个人都思念惦记着她。女人模仿她,男人……牵挂她,母亲我自愧不如。”
扶都姬孺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天乙不明白所指只能沉默,只是看见阿娘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黯然。
少年时期那一段不被人知的记忆,在心里一直烫着,焦灼着自己的心。夜深人静的时候,会拿出来品味一下。
初见秦瑟的那一刻,方感觉自己瞬间长大,情窦初开的小少年被熏香迷惑的不能自持,梦幻一般的触摸着那副灵秀女人的躯体。
女子昏昏欲睡中,却半眯双目带着魅惑和忧虑,皮肤呈现粉红色,汗珠瑟瑟顺着脖颈流下来。
天乙不知道这个陌生的姑娘是从哪里来的,只记得被府里的嬷嬷带着去让他欣赏宝物。却原来是一个赤裸的女子。
处男之身的天乙做了人生中第一个无法言语,自惭形秽的事,虽然并没有真正亵渎姑娘的清白,却发现自己抚摸着她的身体的时候,体内一股热浪带着震撼灵魂的舒爽和微痛的释放喷涌出来,浸湿了下裤,让少年无地自容。
暗暗发誓,成年以后一定会娶她过门做自己的大姬孺,一生一世钟情不悔。
后来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姑娘陌生的眼神客气的问候道:
“四公子,我是秦瑟嫲嫲,你父亲的表妹,也是你的长辈。以后你负责教嬷嬷骑马。”
望着眼前笑意盈盈,亲切和蔼的秦瑟,天乙顿时语塞住了,她竟然是长辈,看着不过比自己大几岁的模样,仿佛跟长兄同龄。
天乙的秘密就这样深深隐瞒下来,心里的情愫却越发深了。
只记得大哥孟胡曾经跟父亲祈求求娶秦瑟,被父亲责骂罚跪三天祠堂。
记得二哥三哥纠缠秦瑟嫲嫲,被父亲打耳光,唯独自己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好孩子,有谁知道这个好孩子第一次初尝云雨就是跟秦瑟共处一室瞬间的淫秽所致。
当兄弟四人齐刷刷送婚去有施国的时候,兄弟四人心里都是暗无天日的。大哥甚至不顾父亲的惩罚,跑去跟秦瑟表达自己的痴情。
秦瑟走后,府里安静了,也灰暗了。父母仿佛是如释重负,府里的女子心安下来。秦瑟这这个妖女终于去另外一个地方祸害别人去了。
可是细想起来,她并没有做什么过格的事情,只不过是善于千变万化罢了。
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姑娘,一出现,身上散发出来一种韵味就会感染每一个人,男人迷惑,女子汗颜,不仅仅是容貌美丽,这是一种气场,一种味道,一种由内而外发出来的磁场。
记得全府上下,只有秦瑟能够驯服那匹烈马,只有秦瑟敢驯养猎犬,只有秦瑟能够救活一只奄奄一息的猫咪,只有秦瑟吸引众多蝴蝶围绕着她,只有秦瑟不计前嫌的教女子们梳妆打扮,只有秦瑟不惧怕父亲的威严,跟父亲辩论时政,谈天论地。只要秦瑟敢提议建设火神殿,绘图九州大鼎。
阿娘的叹息声把天乙的思绪拉回来,见她靠坐在书案暖炕边沿弹花软枕上,望着案几上一盆万年青盆景微微出神,道:
“儿子,阿娘看你一身素服就知道你去了哪里,布吉属于罪臣,没有坟墓,只能偷偷祭拜灵位,黑耀的孤坟又那么远,真的难为你有心了。只需自己记得就好,嘱咐沉木也不可说出去,府里上下都不能透露丝毫,明白吗?儿子。”
天乙温热的手握住阿娘的手,沉稳的笑道:
“儿子的愚钝让阿娘过于操心了。每年都嘱咐多次,我真的记住了,您暂时回卧房去,我一会去祠堂跪拜一下,然后跟您一起吃晚饭,母子喝一杯浓浓的梅花醉如何?”
阿娘的眸中有幽幽的情意,如不尽的风缠绵着花朵,难得露出一丝女性的娇羞。
“又惦记阿娘那点陈酿,早就给你温好了,庖室里面准备了几样素菜,今日是他们离开的日子,就不动荤腥了。”
天乙看着书案上面的竹简记录的大事件,方想起明日开始给友好诸侯国送礼了。
“阿娘,您先回七台园更衣休息一下,儿子准备完给几个东夷部落的新岁贺礼,就去给阿娘请安。”
扶都眼角纹柔和,一脸神秘笑道:
“儿子,阿娘已经秘密派了心腹家奴出发了几个,路途遥远,得提前去,足以见我方诚意呀,尤其是大夏国敌对那几个小部落。你的兄长们似乎热衷于联络姒姓贵族多一些,咱们得扶持起来东夷部落诸多部落,有朝一日才可有益处。”
儿子一愣,想是没想到阿娘出手极快,心里热热的,又急忙担忧的问道:
“阿娘,您的人去了那几个国家,莫要重复为好。”
扶都姬孺含笑道:
“除了于夷和方夷、黄夷、白夷外,赤夷、玄夷、风夷、阳夷这几个族,我派的人三个月之前就把每一个地方的最大的部落走访参见了。那几个部落据说跟有施国利苦侯爷关系甚好,咱们不可贸然行事。”
天乙心中一暖,紧紧握住阿娘的手,诚恳地唤:“阿娘,您?又破费了许多吧。”
语气中带着浓厚的思念之情道:
“你布吉叔叔留下的宝藏地洞已经找到了。”
天乙情知阿娘一向我行我素,后悔刚自己又差一步,现在也只能接受母亲的馈赠,惊喜惭愧道:
“什么?儿愚钝了。阿娘您简直太能干了,让儿子情何以堪那?”
“阿娘多做一些,你就少操心一点,你顾及的已经太多了。”
“布吉叔叔的宝藏地洞,有施国一直在寻找中,阿娘您一定要小心为妙。”
“放心吧,阿娘派的人,谁也不知道是谁。这个人不会公开暴露于任何一个地方的。而且只有他能够知道宝藏所在地。”
天乙抚掌笑道:
“难道是秦瑟嫲嫲跟您联合起来的结果?阿娘跟嫲嫲一向最亲厚。”
阿娘眉眼清雅,笑容淡定道:
“不是阿娘跟秦瑟亲厚,是秦瑟嫲嫲跟这天下的人都亲厚。你秦瑟嫲嫲就是神女下凡,不同于凡人。可惜了,她不能与商国共兴。不知道这位奇女子究竟心归何方。”
天乙的话极轻,然而字字有斟酌后的肯定道:
“秦瑟嫲嫲个性豁达,只能心归自然,归天下苍生所想所为,她曾经跟儿子说,她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远离政权和贵族。”
又是熟悉的母亲的叹息,不知道是感叹别人还是自己。
“女人终究还是逃不过一个情字,但愿她以后都能情真意切脱离情苦。”
阿娘走后,复坐下一瓶梅花发呆片刻,又信步走进旁边暖阁里,隐藏的心事渐渐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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