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箫苑门口巷子的转角处通向主府的繁木森森,是回主屋赤峰园的必经之路。
空气里依稀有草木衰微之时才漫生出的清冷所处,如乳如烟的月色之下,遮天盖日的树荫落成一团团浓重的灰墨色,模糊了视线。
主仆二人每次路经过此处都会不经意回头望一望,不记得已经望了多少次,似乎跟帝禹始祖的元妃涂山女的“望夫石”一样的频频回首,妺喜自嘲自己是“望父石”。
一转眼已经来到夏发十七年荷月*。
夜半丧钟响起,竟然是国丧之礼的呜鸣之声,大夏国第十六代君王夏后归天了。
嗷嗷嬷嬷领着十岁的女娃娃习惯性凝望一眼那庭院深深的府邸,带着些许落寞进了僻静的院落。
妺喜自然不懂国丧的意义,嬷嬷冷笑一下,舒出一口长长的气息。
又至夜晚有些许凉意,但烛火点在屋里中终究温暖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夜静了下来,凉风徐徐,吹得风箫苑嫚纱轻拂。偶尔一两声蛙鸣,反而显得这院落更静更深。
十岁的妹喜顽皮了一日香甜的睡去。
嗷嗷嬷嬷拍着女娃儿,嘴角舒展出柔和的微笑,不经意抬头看了一眼挂在竹竿上面衣服,略略变了神色,眉宇间便有了一丝愁意。
那是一件妺喜的阿娘秦瑟留下的旧衣服,妺喜日常偏偏喜欢把玩揉搓。也许是衣服上面有阿娘的气味,吸引女娃依赖。
蒙着面纱露出眉眼的嗷嗷嬷嬷,不再哄拍妺喜,默然站起身体,看着衣服发呆。
她想着最近一年经常领着妺喜出去游玩,女娃儿竟然特别喜欢出去接触百姓生活。
嗷嗷嬷嬷和成河大叔只能求了府里的当家姬孺领着她出府采集各种草药,学习骑马涉猎,下河捞鱼上树抓鸟。
一个侯府千金活生的给教成一个黑瘦的野丫头,全然没有秦瑟的美貌。
妺喜性子极野,每日跟着嗷嗷嬷嬷出去散逛,跟那些圣灵教徒打成一片。
也因为嗷嗷嬷嬷救治过许多穷苦人家的病患,人缘极好,却对于这“一家三口”的身份不知道是什么底细。
一个弯腰驼背成日蒙着面纱的老孺,一个蔫头巴脑沉默寡言的怪男。领着一个言行无状的丫头。
市井小民不会知道这是有施国侯爷的千金小姐。
妺喜的儿时其实是愉悦的,少了侯府里面那些贵族女子的规矩束缚,多了一份自由自在的开心。
在幼时妺喜心里,嗷嗷嬷嬷就是一个神奇的女人,什么都会变,甚至连阿娘的声音和模样都能变给妺喜在梦里见一见。
“圣灵教始祖显灵的时候,阴阳相通,你阿娘自然就会跟你梦里见面,只是……你必须听话否则你的阿娘就会生气不出现了。”
几岁的女娃娃哪里懂得什么阴阳相通,只要是跟阿娘见面,就乖乖服从嗷嗷嬷嬷的要求。
侯府就像遗忘了他们一样,每个月的生活所需经常是忘了补给。
嗷嗷嬷嬷也不去求要,自己出去给人“跳神”*治病,获得一些币子給妺喜请了习武的师傅。
一晃几年,妺喜完全是一个男孩的行为,甚至是接触了诸多圣灵教徒都不知妺喜是一个女娃娃。
有施国侯爷几年之间见自己的女儿的日子少的可怜,那些姬孺们自然装作遗忘的样子。克父克母的煞星,没人敢主动接触。
之前,嬷嬷是禁止妺喜去府里玩耍的,自小就知道自己命硬,不得人心的孩子,总是纠缠嬷嬷几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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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日光晒的绯红的小脸蛋,圆溜溜的眼睛发出一丝愁怨,叹口气问:
“什么是命硬?命硬的孩子父母都不会喜欢吗?这真的是烦死了。”
嗷嗷嬷嬷嘴角带笑,耐心解释安慰道:
“自然不是,只要是真心喜欢,无所谓命硬不硬的,小姐自当自强起来,自然就会有人刮目相看,如今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也是无趣的,不如自己享受这份孤独,没阿娘的孩子自然会清苦一些。”
女娃得意的跳跃一下,空踢出来一脚,小腿在半空控制的停止一下,炫耀自己的功夫到位。
“我阿娘当奴隶的时候,爱打架,为什么打架?”
嬷嬷头也不抬的给妺喜织补一件爬树刮破的衣衫,敷衍的回答。
“因为不打架,就没饭吃,不打架就会有人欺负你,尤其是那些男奴就会侮辱你,必须学会打架。”
小姑娘得意的笑眯眯答应了。
“嗯,我已经打败过很多骂我野丫头,杂种的孩子了。真的是烦死了,您告诉我的打的那些人,都打过了。以后该打谁?您告诉我。”
“好的,小姐,下一步该去打鄙视你的那些贵族公子了。每当你打败一个坏蛋,嬷嬷都会奖励你见一见阿娘,或者听一个阿娘的故事。”
打败坏蛋是妺喜自以为傲的一件事。嗷嗷嬷嬷终于同意她可以去跟自己的哥哥们比试一下。
妺喜按捺不住的高兴,欣然前往。有施国侯爷的几位少年公子。看见来了一个小子,定晴一看原来是自己的妹妹,都忍不住嘲弄一番。
欣拓公子是嫡公子,自以为出身高贵,根本不把这个陌生的妹妹放在眼里。在他们心里,妺喜并不真正算有施国的小姐。
少年公子脸上总是一种孤傲而冷淡的神情:
“野丫头也来习武场,你会吗?小心我一脚给你踢回风箫苑里。”
妺喜听见哥哥的不屑不以为然,眼中灵气闪闪,性子明快活泼,极是伶俐。她并不在意对方带着侮辱的语气贬低的神态。
五岁开始习武,几年之间,打败无数个府外的顽童,号称有施国都城一童霸。估计利苦侯爷怎么也不会想到,秦瑟的女儿竟然是这个样子,顽猴劣性,混杂在市井小民中嬉闹的野丫头。
她双手掐腰,小脸一扬,圆眼睛冒出鄙夷的目光。比自己的哥哥们更加霸道,不可一世的模样。
“你们简直是烦死了,好啰嗦。不如咱俩比一比,大家可以做赌,赌我赢的我愿意跟一倍。”
嗷嗷嬷嬷给妺喜带了一包贝币,让她跟哥哥们比赛,赢了就可以见一见阿娘。
妺喜自小就有异于常人的几个特点,首先酷爱做赌,跟嗷嗷嬷嬷与成河大叔逢事必赌,愿赌服输,输了就完成嬷嬷的教导。
其次是喜爱带着酿香的蜜汁,那微微的酒香能够很快恢复一身僵硬的血液,沸腾起来,习武必将事半功倍。
欣拓大公子怎知晓自己的妹妹就是都城童霸?见她一点女孩家的矜持都没有,越发的不屑一顾道:
“野丫头不懂礼义廉耻,真的丢人现眼,赶紧滚开。别脏了我们的习舞台。”
见大哥发火,谩骂的口气冒出来了,妺喜不由得怒火中烧,一言不发,直接抬腿就踢出一脚。尚留有分寸,只用了六分力气。
欣拓大惊中,已经躲闪不及,被踢的直接摔在地上,目瞪口呆。
旁边几个哥哥束手无策中,频频躲避,并没有继续骂人,而是惊讶中忍不住笑起来。
妺喜扬起下巴瞪着大哥道:
“这是练武台,并不是玩嘴皮子的地方,论礼义廉耻,你是兄长不由分说就辱骂妹妹,你们都听见了吧。骂我野丫头,让我滚开,嫌弃我脏,有施国的公子竟然这样不懂规矩,所以我跟你无话可说。你已经是我手下败将,不服继续来。”
所有的公子木头一样呆呆的看着她气焰嚣张的训斥人,竟然无人敢回答。
小小毛丫头拿出来一包钱币放在一旁,拉开架子勾一个手指。
“一个一个来,还是你们一起上?简直是烦死了。”
三兄长弓生是二姬孺所出,性格比较直接,淡漠类型的。抱着肩膀,冷笑一下。
“哎哟,小丫头嚣张的很,直接出手,还敢做赌?我不打女娃,不要打扰我们习武。”
几个哥哥纷纷皱眉打量着这个打扮不伦不类的丫头,摇头叹息。
“父亲大人怎么想的,这也是绝色佳人的女儿吗?真的是天下无敌呀,哈哈……”
“秦瑟的女儿竟然这个样子?大姬孺口中的美人?”
“秦瑟姬孺究竟什么样?看画像的确美貌,难不成画像是假的?”
大公子终于醒悟过来,尴尬加上羞愧,被一顿抢白以后,脸色蜡黄,沉着面孔挥一挥手道:
“好了,就算刚才我输了,你可以走了吧。”
他分明就是瞧不起妺喜的表情。跟打发乞丐一样的扔给她一包贝。
顽劣的丫头既然答应了嗷嗷嬷嬷打败所有的哥哥,必定要主动出手的。因为只有这样,嗷嗷嬷嬷才能给她跳神,请求阿娘梦中见面。
妺喜走到哥哥们中间大喊一声,语气不耐烦,一脸流气霸道。
“你们叽哩哇啦的说的是什么?不敢跟我对打,就快快服输,赔我钱币即可,否则就出手,几个男儿,磨磨唧唧实在是看着窝囊。简直是烦死了。”
她捡起来那包贝币,放在自己衣袖里面,站到中间抱拳行礼道:
“各位公子,我是有施国小姐长女妺喜,各位受教承让了……呼……哈……”
一个时辰以后,妺喜捧着一大包币子悠哉悠哉的回了风箫苑。
十岁女娃脸上都是汗渍和污渍混合的留痕,一双眼睛冒着兴奋的光芒。
“嗷嗷嬷嬷,我好像出手有一点点重,并不是打的,是踢的。”
嗷嗷嬷嬷眼神一惊又急又喜忙拉住妺喜细问。
“为什么要踢他们?我不是告诉你要打吗?只能对坏人踢。”
妺喜洗手洗脸,委屈又无奈,眼睛里面都是无辜。
“他们瞧不起我,骂我野丫头,丑八怪还有癞蛤蟆,说我不是有施国的小姐,说我是妖魔鬼怪带大的怪娃,简直是烦死了。。”
嗷嗷嬷嬷面纱后面的神色明显暗淡下来,瞬间又恢复平静,她拥抱住小主人,眼睛里面冒出来一股挑战的光芒。
“那就继续打败他们,但凡不服你的,贬低你的人都有给他们颜色看看,打到他们服气,尊重你,你的阿娘就是依靠这种志气赢的。”
妹喜一脸愤然,争气的点头。
“哥哥们会不会去父亲那里告发我?”
嬷嬷似笑非笑道:
“不会的,因为兄弟姐妹之间习武切磋,又不是私愤打架,都有规矩的。输了就会挨罚跪祠堂,他们只能隐忍。下一次你也不必留情面,直到你的父亲大人亲自过问你的时候,你在父亲面前要输给所有的哥哥。”
嗷嗷嬷嬷慈爱得意的给妺喜揉着全身的肌肉,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你的阿娘是尊贵的君女,但是有十年女奴的经历,这十年让她明白许多,平平淡淡才是真的日子,希望你远离是非争斗,不做别人棋盘上面的棋子,但也不会任凭人家欺凌宰割,属于你的必须得到。”
妺喜长长的睫毛一扑扇,双眼灵动如珠,高兴道:
“什么是属于我的?”
嬷嬷怜惜地看着她,满目皆是笑意,刮着妺喜的鼻子道:
“无关于财富荣耀和地位的东西,那就是尊严,是你一个君女后代,骨子里的圣洁高傲的东西必须得到这天下人的尊重和仰望。”
妺喜蹲下身体,把下巴放到嬷嬷的膝盖上面,小手摆弄着她的面纱,却被嬷嬷防范的一把揪住,躲避开自己的头颅。把妺喜扶起来坐好。妺喜没有得逞,有一些失望的问:
“尊严?高傲!圣洁?那是什么东西?”
嬷嬷话说得用力,仿佛跟自己较劲一样,脸色苍白中泛起潮红,极力压抑着自己心里的情绪波澜,却是那样的决然的口气:
“是做奴隶的永远得不到的,是罪奴们渴望不可求,是低贱的低等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即使日日粗菜糙饭,麻布烂衫,也必须拿回来的东西,这就是你阿娘与去她人的不同之处。”
妺喜习惯性的挤眉弄眼道:
“我是一颗大克星,也会得到这些吗?”
嬷嬷似是回忆,又像描绘,语气淡薄略微苍凉。
“你出生那那,泰山地崩,火神震怒,九州水枯,日头暴虐,因此你父亲不喜,感觉你不吉之身,这三年有施国运下滑,都传谣说是克星下凡,百姓遭殃。”
捂住嘴巴,左右看看,受到惊吓一般问道:
“是真的吗?真的是烦死了。”
嗷嗷嬷嬷目光皆是溺爱夹杂着一缕泪花,道:
“克星之说纯属你阿娘故意散播出去的,你长大了就明白啦。躲避这世道人心险恶那,勾心斗角,做一个纯粹自然的人,与其乞求那些虚无缥缈的品格,高雅,富贵奢靡,不如淡雅云清,自由自在。”
小姑娘已经习惯了嬷嬷这种突如其来的伤感叹息,依旧乐呵呵的打了几个直拳道:
“嬷嬷,您说的这些,我不懂那。经历过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万一我真的是克星怎么办?不如就去克上一克乎?”
嬷嬷宠爱的符合道:
“好!克一克……克一克……”
妺喜灵活的身体开始旋转起来,如同彩蝶飞舞,笑的开心无比。
“哈哈哈……克一克……克一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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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荷月:夏历(农历)六月
跳神:祭礼一种方式。
妺(mo)喜:有施氏,(有喜氏)僖姓,相传为黄帝的直系血亲中的一个分支姓名。
黄帝二十五个儿子中有十四个分封了姓:姬、酉、祁、己、滕、箴、任、荀、僖、姞、儇、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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