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皋这座小小城里,对阿庄来说时间仿若凝固,无望涯的一切远得不能再远,冰岚城、宋瑶也逐渐模糊不清。阿庄始终与这座城隔着一层,似纱似雾、却极具张力,扯不烂、戳不破的无形之膜。阿庄像一个观戏之人进入了戏里面,像这个世界的第三只眼睛。小镇很小,但地处交通枢纽,来往客商繁杂,阿庄一个小姑娘独身一人也没有显得很扎眼。阿庄用自已的眼睛看,不带一点迫切,有那么些许的好奇,从容而慢悠悠地打量着这座小镇。
日子久了,阿庄逐渐有点厌倦背着绿绮,买一个牛肉饼去城郊的小土包上看落日。又到了一年下大雪的时候,客栈里的旅人逐渐走光了,小镇迎来了久违的安静与祥和,小孩子们穿得像个棉球似的,圆滚滚的,家家门前挑起了红红的大灯笼,暖意洋洋。阿庄因为大雪不愿出门,她生来五感敏锐,虽然身为晓身体机能比常人更抗寒,难以冻伤冻死,但她在感觉上却比常人冷上许多。
阿庄想吃暖锅,但是大师傅回家去了。客栈里只留着一个看灶的大娘、一个跑堂,大娘只会做简单的,没有大师傅吊汤做不了暖锅。于是阿庄要了一碗阳春面充饥。
阿庄坐在房里吃面,听到楼下有瓦片撞击的声音,叮的一声,过一会又是一声,似乎前后有什么关联,像在断断续续地呻吟。阿庄放下面,走到窗前,看到一个衣衫十分破烂的人,不太分得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裹得十分臃肿,衣服看不清原色,像暴雨前的天空一样黑,虽然看不太清,但能想象到这个人的衣服上肯定有很多洞,棉絮从里面冒出来,整个人毛毛躁躁,又破又脏。就是这个人拿着两片不知是什么做成的东西,敲击出不成章的哀诉。
阿庄倚着窗栏,目光跟随着那个人,人间的悲欢并不共通,那人走进阿庄的视野,又消失在街角,最后连哀诉也听不到了,阿庄又回到桌前吃那一碗阳春面,面还是温的,阿庄在心里觉得自已从某一方面看就像雪地里走过的那个人。于是待到小镇又繁华起来,阿庄买了一处小小的临街的院子,与客栈隔着一条街,有一个小小的阁楼,带着一个小小的花园。
阿庄像小孩搭积木一样,一点一点的装饰布置了这个小院,做了一段小小的游廊,前厅设了一个石头大案很适合一桌人一起围炉而坐。侧厅一边是一个小书房,窗外连着游廊,栽了几株芭蕉,另一边是一个小抱厦,里边大大一张矮床,窗户都是落地的推拉竹窗,可以整个似屏风一样收起来,窗外有一缸荷花,一棵桂树。西厢是卧房,连着小书房,东厢最小,是个库房,放放杂物,现在也没什么杂物可放,就空置着,阁楼亦空置着。庭院里移栽了很多花草植物,还有两株牡丹,只是现在尚小,不成气候,后来又在院中搭了一座小小的石头山,沿着院里曲曲折折的小路,也有几分韵味。阿庄在小院里信步,心中有几分喜悦,觉得仿若在这个世界上,有了属于自已的一隅。
但是阿庄并没有搬出客栈,她雇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照看小院,客栈里的烟火气让阿庄觉得有趣,阿庄只是希望在来年家家户户都挂起红灯笼时,她能有一个去处。
阿庄平日游手好闲,在小镇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小镇上的人每五日休沐两日,到了休沐日,除了农民,做生意的小贩和府衙里写字的文官都闲了下来,皋不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镇子,它之所以存在,得益于它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它横在南北大道中央,走南闯北做生意的人很难绕开这个地方。但也因为它的地理位置,它气候干燥而荒芜,除却有人烟的地方,几乎不见绿色,只有一种低矮的灰色植被,像死物却又活着。阿庄在休沐日就回到自已的小院,大家都上街的时候,她就不上街了,她在自已的小院里。有时端着一杯茶和一盘核桃酥在阁楼里,看熙熙攘攘的街市;有时坐在庭院里听纷纷扰扰的声音翻墙而来,外来的商人拉着货物兜售,大声地叫卖,小孩子要买糖葫芦的哭闹声,大人的呵斥声,那声音有时十分刺耳,粗鄙,阿庄都能想象那是一个怎样的妇人,又是怎样在呵斥自已不听话的小孩,那妇女的神态必定没有一点慈爱,而是带着一点得意,像炮仗一样又响又凶,毫不在意来往人群的眼光。
这样的日子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阿庄从来没有做过打算,她有对她来说很大的一笔钱。阿庄亦不知道自已的失踪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在阿庄的心里,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会找她,冰岚城的同窗不会找她,李若有的亲人不会找她,无望涯那些超凡脱俗的人更不会找她,无望涯的人说走就走,一连数月没有音信,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除非有紧急事情才会发动桃花令去寻人。
其实,宫家父子在得到阿庄前往北魏的消息后,就前往追赶,宫良本来已在十里红妆赶上了他们的队伍,可惜阿庄在十里红妆出走了。宋瑶开春就没有再回冰岚城了,他本来就是为了李若有去的,如今李若有丢了,一直没能寻回。至于李伤父子,或许是真的无所谓吧,年关事多,开春李若无又忙于各地的生意,更分不出精力,他已遣了人去查。倒是西夏王族有几分着急,怕亲事告吹,北魏攻打西夏,也派了不少人去找。
十里红妆位置独特,通往外界的路没有几条,那几条路都被来去搜了不知道多少遍,可是阿庄不是走寻常路的人,在她看来世上没有路,却又处处是路,选一个方向走下去就是了,何况没有阿庄走不通的路,她大可逢山过山,遇水过水。所以要找阿庄就像站在大漠的一个点上,遥望四周寻找一只刚刚路过该地的壁虎,它可以爬向了任何方向。即使宫良也想不到这一点,虽然他也可以逢山过山,遇水过水,可他遇到一座大山,还是会沿着翻山的路走,遇到一条河流还是会寻找过河的桥,他生于世俗,长于世俗,又要隐瞒自已晓的身份,已经理所当然的认为世界本就是这样。
宋瑶心里还想着那个倔强又奇怪的李若有,他时常不自觉得想起李若有的琴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心仿佛被波动,但却不是为了弹琴人高超的技术,也不是为了曲子的旋律,而是自已被自已漫上来的情绪一浪接一浪的流经。
寻找李若有对宋瑶来说已经变成了一件进行时的公务,汇报就夹在公文中送上来,都是毫无进展,然后他再批复下去继续找。阿庄和宋瑶似乎缘分深了一点。当宋瑶再次看到阿庄时,他心里都觉得不可思议,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宋瑶在外打仗习惯了,开春便不太能待得住,带了林汀偷偷去视察边境。途经皋这个地方,皋的人口组成复杂,流动性大,在南北要道上往往最容易有探子混进来,北魏一向很重视像皋这样的地方。宋瑶准备在这座小镇住上数日,视察一下工作。一日晚饭后,府衙的接待人员带着宋瑶林汀二人在城楼上视察,其实是带着两位四处逛逛,宋瑶自然隐去了身份,跟在林汀后面,扮作他的属官。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圆圆胖胖,中等个子,一脸敦厚相的中年男子,看得出是时常接待上面来检查的人员,说话做事都透着熟练。宋瑶漫不经心地听中年男子讲一些风土人情,眼睛却盯着城门,看守城门的士兵是如何盘查进出的人的,晚上这个时间士兵容易懈怠,余晖把城楼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突然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一个装琴的灰不溜秋的包,一身蓝色的粗布衣服,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凉,戴着一顶白色的围帽。宋瑶擦了擦眼睛:“林汀,那不是李若有吗?”
林汀正在听中年男人介绍城楼的历史,听到宋瑶的话:“啊”了一声,也是有些吃惊,定眼一看:“好像真得是李姑娘。”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李若有跑到皋这个地方来了,这个地方与十里红妆相隔甚远,何况他们在所有经过十里红妆的路上,都安排了人马,李若有怎么会无声无息跑到这个地方。
中年男人一脸不解:“林大人,是遇到什么熟人了吗?我叫人请他上来。”
阿庄和往常一样吃过午饭,想出城去看日落,这个点是城门较为繁忙的时候,守城门的对阿庄已经很熟悉了,看到她都不怎么理,今日一个小兵却拦住了阿庄。
“小姐,我家大人请您上城楼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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