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珏无声发笑,沉声道:“等新朝安定好了,我就把位置让给逋霖。”
良妃理解般点点头:“初生的朝代就应该由年轻人引领。”
“挽听这话说得真不错。”说完,崔令珏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不似崔逋霖那么文雅斯文,豪放不羁得很。
“你又笑我。”良妃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
“我哪敢笑话傅姑娘。”傅是良妃的姓氏,挽听是她的闺名。
“父亲,良妃娘娘。”崔逋霖刚目送萧疏偷偷离开,见崔令珏还没走,于是朝他们走了过来。
“逋霖。”崔令珏从不偏心,对每一个孩子并无差别对待。
但,打心底里讲,崔逋霖是他最骄傲自豪的孩子。
“逋霖。”良妃也看着他,目光颇有些欣慰,仿佛崔逋霖是她自已的孩子似的。
崔逋霖面对这样的目光不太自在,微微垂下头,维持着得体的微笑。
他母亲走的早,父亲也不续弦。
他获得的来自成年女性最多的关怀竟然是宫里的良妃。
从前,他并不知晓父亲和良妃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和情谊。
他也曾隐晦的问过父亲。
但父亲也只是简略地回答一下。
崔令珏道:“我不举家搬迁至学子云集的洛阳,只是因为长安承载着爹的一些东西。”
崔逋霖追问是什么东西。
谁知崔令珏面容神秘,但笑不语。
今夜,崔逋霖却有些明白了。
长安承载着父亲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长安,还有……她。
也许是为了守着她,父亲才不肯走,固执地守着独属于他的一方净土。
徐琅安离开皇宫后,就一直心神不宁。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怎么了?”宋霁初又一次被她吵醒,但还是柔着声音询问。
闻言,徐琅安定定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宋霁初,你还爱我吗?”
“爱,一直爱。”或许觉得太过直白,宋霁初为了掩盖赧意,揉了揉徐琅安的发顶,“怎么会突然问这种胡话?”
徐琅安眼珠子转了转,脑子飞速流转着。
虽说言季深在金陵养伤的事没几个人知道,但是她知道她现在不能冒险。
可是……
她做不到……
“我……”徐琅安哽了哽,“我想回……金陵。”
她在宋霁初面前头一次心虚地声音越说越小。
“为什么?”宋霁初此刻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你要离开我吗?”
上次的教训给了宋霁初极大的痛苦。
导致徐琅安一说想回金陵,宋霁初就认为她是要离开他。
是因为什么?
贵冉的出生?
还是凇凝憋屈荒唐的死亡?
任凭宋霁初思来想去,他都想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甚者,他都没往言季深那儿想。
一是他压根不知道言季深的消息,二是他们已经有孩子了,言季深再怎么样也不能破坏别人的家庭吧。
徐琅安被宋霁初的质问弄得说不出话来。
她翕了翕口,道:“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绿酒。”
说实话,这虽然是个幌子,但她真的许久没有回去看望绿酒了。
实在是……很想念她啊……
不是徐琅安平常抽不出时间回去看看绿酒,而是她真心觉着绿酒来人间的这一遭的确是太过仓促痛苦,何必让绿酒知道徐琅安对她的挂念呢。
她想让绿酒无牵无挂的奔赴下一世。
绿酒确实是个好理由。
宋霁初的脸色稍微好转了点,但还是疑心道:“真的吗,琅安?你真的不会离开我吗?”
疑心重是他作为大理寺卿的必需品,当他爱上徐琅安后,这疑心就愈发严重得厉害。
“你和贵冉在这,你觉得我会去哪里?”徐琅安不答反问。
宋霁初还是一脸不放心,一直盯着她,生怕她突然不见。
“我去……同母亲说这件事。”徐琅安略微小心地观察宋霁初的神情。
“去吧。”宋霁初显然没有要陪她去的意思。
见状,徐琅安在心里松了口气。
宋霁初要是去的话,她和母亲又要打哑迷了。
徐琅安穿过抄手游廊,银霜慢她几步为她提着灯。
有些话,银霜是憋不住的。
“夫人。”银霜想着措辞。
“嗯?”徐琅安脚步不停,头也不回。
“公子对夫人太过患得患失。”银霜这话不知是在指责宋霁初还是徐琅安。
“是我对不住他。”徐琅安面无表情地主动认错。
银霜以为徐琅安误会了,连忙挽救道:“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见徐琅安没接话,银霜支支吾吾继续道:“奴,奴婢只是……只是觉得夫人和公子还是相互信任些好……”
信任?
徐琅安在心底嗤笑。
她从不打算和宋霁初共度一生。
她需要的信任是从来都不是夫妻相伴一生的信任。
越临近徐颂华的住处,徐琅安的面色越来越沉,银霜顿时哑了言,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夫人近日……很是可怕。
与公子的关系也不知怎的变得冰冷起来。
但银霜不曾怀疑宋霁初对徐琅安的真心。
“母亲。”徐琅安让银霜在外头候着,独自推开门走进来。
“来了。”徐颂华好像一直都能提前预知到徐琅安即将要走的每一步。
这让徐琅安的心有些不舒服。
“我想回金陵。”徐琅安目光不善地望着徐颂华,没有坐下。
“坐下说。”徐颂华眸也不抬一个,自顾自地沏茶。
徐琅安听话地坐下,嘴唇抿得紧紧的,看着很是严肃。
“不行。”果然,徐颂华一口否决。
“你没有资格决定我去哪。”徐琅安眼眸里的深潭渐渐结冰。
“你既答应帮我做事,就得受我支配。”徐颂华漫不经心道。
“琅安。”徐颂华看样子喝了些酒,脸色微红,手却不抖地摇晃着杯盏,“碰着季深,你总是失态。”
“这样不好。”徐颂华总是喜欢对这对那指指点点多加干预。
徐琅安很不喜欢她这样。
徐颂华的控制欲太过强烈。
不过……
毕竟是这么多年的母女,徐琅安很清楚徐颂华的伤口在哪。
一定要互相伤害的话,她也不介意。
“我常想着,父亲和母亲当年结亲的佳话至今还在流传。”徐琅安逐渐冷静明智起来,语气犀利,“可真相如何也只有我们内里人知道。”
“你想说什么?”徐颂华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轻轻地放下茶杯。
徐琅安不语,只抬头望向窗外的圆月。
与此同时,身在金陵的言季深悠悠转醒。
安肃莘回来后就一直坐在床边照看着言季深。
“醒了,小深?”安肃莘见他终于醒过来,面露喜色。
“有劳安伯伯和徐伯母了。”言季深虽然迟迟不醒,但意识一直是清醒明晰的。
他知道是殷宵征趁着危乱之际将他遣送回金陵。
他亦知道是安肃莘及时救下他,并将他偷偷安置在徐府照料。
他更知道徐颂华为了他孤身一人入长安面圣。
“琅安,应该吓坏了吧?”言季深直起身子,注视着为他端茶倒水的安肃莘。
安肃莘递过杯盏,闻言不虞地瞥了言季深一眼。
这小子对自家女儿是个什么心思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是不知道。
只是女儿毕竟嫁了人,这么直白的话总归对俩人的名声都不好。
“她母亲过去了,琅安应当会安心许多。”安肃莘可没说实话,打算就这么搪塞过去。
言季深勾勾唇,装作没看破安肃莘的谎言。
“安伯伯,晚辈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言季深没再饮水,而是慵懒地把玩水杯。
以为言季深是要转移话题,又觉得这孩子大半年没见太过客气,安肃莘不由失笑道:“无需客气,有话直说就好。”
言季深嘴角上扬,会意般颔首。
“晚辈儿时经常听见伯父伯母喜结连理的佳话,可是……”言季深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神直射向安肃莘,没有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无措,“晚辈观伯父伯母似乎并不像传闻说的那样……”
言季深点到为止。
他依稀记得这是他和徐琅安最后一次通信的内容。
他们要想办法弄清楚徐父徐母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变成仇人模样。这也是他们二人从小到大心底一直埋藏着的困惑。
传言虽然不可完全相信,但也绝对不是空穴来风。
以前的徐琅安不好露出锋芒,可如今她这个掌棋人越来越胸有成竹。
她想,趁着还算安好的时候拉徐颂华一把。
感情这事,不能过得那么糊涂。
要是母亲心里真的有怨,早些和离也好,至少不用做一对怨侣,就此荒废一生。
“那都是多远的事了……”安肃莘嘀咕道,神情似有些感慨。
让他好好想想。
初遇徐颂华那天,月亮好像也是这么圆。
中秋佳节,原本是阖家团圆的美好节日。
可是,十六岁的他却只能流落在长安街角。
他原本算是家底还有些丰厚,过了一段少爷般的快活日子。奈何父亲早逝,母亲一个妇人无法阻止叔伯分家。
得到的家产少得可怜。
尽管如此,母亲还是坚持供他读书。
她说,这是父亲的遗愿,也是她自已的私心。
她想让她的儿子考取功名,平步青云,让她在那些狼心狗肺的叔伯面前挺直腰板,狠狠出一口恶气。
安肃莘就是朝这样的目标努力的。
可好景不长,母亲患上瘟疫,没能等到安肃莘金榜题名的那天,也没能在叔伯面前傲然挺胸,在一年前的冬日撒手人寰,徒留他在肮脏混浊的人间。
过了不久,家里的积蓄全部花光了,学堂的学费也交不起。
任他万般乞求,夫子还是把他赶了出来。
为了填饱肚子,他卖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地契。
拿着地契换来的十两银子又重新回到学堂。
夫子看他可怜,破例允许他边在学堂做工边上课。
做工赚来的钱用来抵充他的学费。
学费有了着落,那他的衣食住行的费用从哪来呢?
他不知道,只得暂宿街头。
在寒冬腊月,酷暑热风,蜷缩在街尾一角捧书苦读。
实在饿得受不了了,就把书含在嘴里,装作在吃东西。
但是中秋佳节,月饼的香味久久不散,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索性丢下面子,张口乞讨起来。
到底是读书人脸皮薄,起初他不怎么敢大声喊。
可肚子一直在咕咕叫,饥饿的痛觉让他彻底放下脸皮,扯着嗓子喊起来。
谁能想到,这一喊,喊来了他的一生挚爱。
“你要实在拉不下面子去乞讨,怎么不把书卖了换些铜钱买个烧饼吃?”徐颂华正逛着长安的大街小巷,眼神不经意一瞥就瞧见安肃莘饥肠辘辘却不敢喊的滑稽模样。
她就这么被他无声吸引着走了过来。
“不行。”安肃莘坚定地摆摆头,“头可断,血可流,书不能丢卖。”
“你倒是有骨气。只是……”徐颂华四处张望,瞧了瞧黑漆漆的巷口,“这里都没什么人,你要乞讨就得去人多的地方。”
“不了。”安肃莘又是一阵摇头,“坏了人家过节的心情就不好了。”
徐颂华闻言忍不住发笑:“你处处为别人考虑,可又有谁在意你有没有填饱肚子呢?”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辜负自已的良心就行了。”安肃莘油盐不进。
“行行行。”徐颂华失笑,笑得眉眼弯如新月,“大圣人。”
无视徐颂华的调侃,安肃莘观她的着装打扮就知道这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但他丝毫没有敲诈她的意图。
他也看了看周遭,好奇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徐颂华一脸不可置信。
“我只是想知道它的名字。”安肃莘如实答道。
哦,原来他是外地人。
还是个没钱读书空有骨气的穷书生。
“凤凰巷。”徐颂华轻歪着头,眼里有着安肃莘身后小巷人家挂起的灯笼,“传说高祖还在时,这里曾有凤凰停留。”
安肃莘不知信没信,垂眸含笑:“凤凰栖于巷,何时展翅凌。”
徐颂华一愣,这才认真打量起安肃莘来。
他的眉眼干净,老旧布衣盖身,书却规规矩矩地放置在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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