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吗?”
许澜夜俯下身,这时候正好有片暖阳照在他背上,“你知道为什么会有骆九川这种人吗?”
“什么?”
“我和骆九川出身差不多,也是佃户,那时候庄家来收米,我阿爷把米缸里最后一斗交了上去,最后实在没办法,签了卖身契。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官府有个昏招,给奴婢分田,但是奴婢死了后,其中的十之二归庄家。”
唐易瑶愕然,她那时候还小,怎么会懂这些?
“所以庄稼汉变成佃户,再往后变成奴婢,庄家巴不得奴婢死,正赶上高祖征兵打仗,这些奴婢又混入征夫的队伍,桑干河边都是骸骨,燕山下冤魂无数——我爷娘就是其中的一对儿。”
许澜夜的伤疤早就结痂,他点卯坐班多年,日日练习就怕髀肉复生,可唯是这仇恨,每次提起都能让他心头一痛。
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那他能做什么呢?
落翮山的风景绝对算不上宜人,背阴处的墨色山川像田舍汉的脊背和皮肤,粗糙又坚韧,无声地作为幽州和大周的屏障。
燕山山脉没有温和的风,更没有任人欺负的子民。
他们建立骑兵和步兵,养骏马,开马场,一批批的健儿迈出幽州地界,桑干水濯就他们百折不挠的心魄。
角弓铁衣是比亲人还要亲的存在,他们枕着长戈,只能在梦里回味与妻儿温存的场景。
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
69書吧
勤王敢道远,私向梦中归。
他心底里有一簇火苗,这几年他一直压抑着,然而现在,那火苗熊熊如炽,再难抑制,犹如向风的火炬,浑身滚烫,要他烧掉所有的伪装。
他不为燕王,不为皇帝老儿,他为的是自己,为的是幽州。
他不想再看见像他一样的人被欺负连口米粮都吃不上,也不想看见无能之人尸位素餐,为的只不过是家里粮仓有没有满。
他恨透了那些抬抬手就消解别人志向的肉食者,他不愿为他人所利用,成为“器”,成为旁人加官晋爵的筹码。
血泪,流浪,镌刻在许澜夜心中的东西,不知不觉,被唤醒了。
绕过一处小山坡,苏朝歌到了岔路口,一边是松林路,隐隐约约通向另一片山坡。
另一边是石阶,高低错落,参差不齐。
苏朝歌最怕这样的石阶,小时候曾经一个不小心从上面滚下来过。
松树下翩翩出现一个人的身影,那人身着白衣,腰间纹着淡银色花纹,同时还别着一枚玉佩。
微斜上翘的狐狸眼看着苏朝歌,不知为何,苏朝歌并不觉得怕,“你就是军师?”
程瑾玉笑道:“苏孔目好眼力。”
程瑾玉站在石阶下面,斜阳照得她睁不开眼。
她饶有趣味地看着苏朝歌,两人明明是刚认识,却像认了很久一样。
她们是一样的人。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苏朝歌话至此处忽然后悔,对方的眸子像是早已把自己看破。
“我知道你来是什么意图。”
程瑾玉一步步踏上台阶,光影错落间,逐步靠近苏朝歌。
她身上还有血腥气和酒气,可对苏朝歌,却很温柔。
异样的温柔。
“你是曲江案里幸免于难的进士苏朝歌,我虽在幽州,可也听了不少。
朝廷说你目无法纪以下犯上越级言事,你我应该都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嘛。
赵崇约把你带到这儿,是为了给苏家一个面子,你呢,你怎么想?你来霍家寨应该不只是为了吃顿饭吧。”
“军师果然机智。”
苏朝歌的目的大白于世,“那你为什么不赶我走?”
“你我的目的说不定一样呢。”
程瑾玉耸了耸肩,“你就没想过要报复?”
“我能怎么报复?我连杀鸡都不敢。”
苏朝歌暗念,这程瑾玉是想拉自己入伙呢。
“报复么,你已经来霍家寨了,只要你愿意为大当家所用,你,加上一个许澜夜,霍家寨实力大增,攻进幽州,重演当年骆九川的故事,怎么样?”
骆九川……地方志里有记载过这人的名字。
一个佃户,建立军功后,掠之于豪族,又因为自己世代居住幽州的缘故,竟然稳坐幽州刺史的位子。
骆九川的能力仿佛是天赐一般,投靠土匪,打退漠北人的骑兵,曾经战斗力低下的流民在他的操练下,逐渐可与漠北人抗衡,皇帝赐其名曰“天骁军”。
神武军和天骁军何其相似,一样的所向披靡以一当百,骆九川和裴玄都知道精锐的重要性。
行军打仗,能决定战局胜败的往往是精锐——精锐不要命地往前冲,后面人才会跟上,壮大声势。
骆九川抢劫豪族,所以比裴玄有钱,他不在乎身后名,又因出身的缘故对地主颇为怨恨。
掌权后就开始清剿不配合的土匪和商贾,同仇敌忾要人家出钱出力。
威逼利诱下,府库充实。
骆九川无心家财,开凿矿铁征发流民,大致平定了流民,还给了一些工匠饭碗。
天骁军的陌刀、兜鍪、铠甲和横刀,都是精工锻造。
古雪刀便是由骆九川转赠给裴玄的横刀。
骆九川的成功不可复制,苏朝歌比谁都明白这一点。
乱世之英雄,盛世之贼子。
“恕我直言,异想天开。”
苏朝歌冷冷道,“骆九川去年卸任营州刺史,告老还乡,现在居住于长安,其子骆明河接手天骁军多年,移镇营州,现在是大周的靖北侯。
骆明河之妻是中书令柳公独女,骆家也算是一只脚踏进士族,在辽西的地位不可撼动。”
“原来更生是担心这个。”
程瑾玉还想解释,苏朝歌却不愿再听。
“我们刚刚在松林道遇见的小兵,装束和武器的成色绝不亚于官府。
而官府对于盐铁是慎之又慎,寻常人家十副铠甲就能坐罪入狱,霍家寨的一个小兵都能佩甲持枪,你们的铁是哪里弄来的?”
程瑾玉眸如寒箭,心生杀意。
“霍家寨和以往的土匪规模不一样,坞堡、装备,样样不缺。
天下承平日久,即便落草为寇,很多土匪也不会走刀尖干这种勾当——大家都是不想交税不想种地抢完就走,过一日是一日,谁会修建可观的坞堡呢?占山为王,养痈遗患,依我看,骆九川大谬啊。”
“你都知道。”
苏朝歌小时候在幽州长大,只听过一些传闻,说什么骆九川和霍庆八拜之交啊什么什么的。
她心思敏锐,听过就记得,可疑的是骆九川坐上幽州刺史位子后,这些流言就销声匿迹了。
“霍家寨分明不是土匪,而是骆九川建功立业的据点,骆九川没想过自己能成事,霍家寨就是他的退路。”
苏朝歌一字一句地道,“可到后来,骆九川进城了,坐稳了,他不想让这些兄弟们分一杯羹,就断绝关系,不过,他主张修建的坞堡还在呢。”
“骆九川可以,为什么霍晏楚不可以?更生,你要知道,我能不显山不露水,扶植大当家到现在,赵崇约还没下定决心剿匪而是派你投石问路,至少说明一个道理。”
程瑾玉凑近至苏朝歌的耳畔,“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
“你好大的胆子。”
苏朝歌算是理解为什么许澜夜要下山了。
程瑾玉是个疯的,能用疯子当谋士的人,会有多理智?
她回想着小兵身上的盔甲和捍腰……
程瑾玉该不会是和漠北人也有瓜葛?
漠北有十八部落,其首称作天王,现在当家的是拓跋部,统领剩下十七个部落。
漠北人打铁也是一把好手,兵器、兜鍪绝不在话下,但因牧地不长粮食靠天吃饭,一到荒年就会在边境互市换粮食和布匹以及一些手工制品。
然漠北边境广袤,除了如汉人京师一般的龙庭和十八部牙帐,其间有不少灰色地带。
偷偷交换不必给官府交税,所以经常有商人冒着生命危险翻山越岭开辟商道秘不外传。
联系到霍家寨有商队,苏朝歌如梦初醒。
她反复回味那句话。
赵崇约肯定是知道霍家寨难除,也明白霍家寨成立的背景。
别人肯定也都知道,但他们不约而同退缩了,任由霍家寨发展壮大。
赵崇约的目的估计是扬汤止沸,可那治不了根本,霍家寨就像顽疾,固执地长在落翮山,谁也除不掉,也没有人想让霍家寨彻底消失。
赵崇约肯定没想到,霍晏楚的目的是攻占刺史府成为下一个骆九川!
她心脏砰砰狂跳,手攥紧了,程瑾玉十分遗憾地往对面山峰的楼台吹了个口哨。
弓兵调转弩,搭了一支箭,程瑾玉故作姿态,“真是不好意思,跟他们说过好几遍别巡逻的时候走神,哎,弦松了。”
嗖的一声,弩箭穿山越岭飞来,苏朝歌那一刻闭上眼,她能感受到弩箭穿过林梢,擦过松叶,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一刻时间流淌好慢,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腕往旁边一拉,刀出鞘的轰鸣声夹杂着挑开弩箭的咣当声,下一刻便是尘埃落定。
苏朝歌睁开眼,许澜夜正挡在她跟前,那只手蛮力过人不愿撒手,侧过头看她:“真是呆子,怎么不躲。”
苏朝歌腹诽,躲?怎么躲得过。
还好上山的时候,叫的是许澜夜,如果是武淮沙,她应该早就享年二十五了。
“军师,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许澜夜收了古雪刀,紧了紧臂鞲,水蓝色的衣裳像沧浪之水,涤清了程瑾玉登不得台面的算计,“你要杀苏朝歌,就会在半路动手,到时候你再说因为误会,装作不知情。”
“看来你不光长个子,也长脑子。”
程瑾玉敛袍,“既然澜夜也来了,不如跟我一起去大当家那里坐坐?”
“关系没那么好,叫什么澜夜,我说程瑾玉啊,你这几年怎么回事?你跟她比心眼,那就堂堂正正比啊,在这鸟不拉屎的山里取人性命,忒不厚道了。”
程瑾玉仰天大笑,“你嘴还是那么贱。”
“嘴贱算什么啊。”
许澜夜脸色变得凶狠,“我劝你别动她,不然我饶不了你。”
程瑾玉背过手去,“她是你什么人啊?”
“关你屁事,长个狐狸脸叽叽喳喳的比后山头那几只喜鹊还烦人,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程瑾玉走后,苏朝歌憋在心中那口气终于松了出来。
她眼神示意许澜夜,对方眨巴着眼,才反应过来还握着苏朝歌的手腕。
一松手,苏朝歌没站稳,坐在地上。
“咋回事啊?”
许澜夜饶有趣味看着她,“你今天腿软了两次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苏朝歌饥肠辘辘,又耗尽心力脑力,此刻两条腿虚浮着。
“用不用我背你啊?”
许澜夜不怀好意笑着。
“你怎么想到来救我的。”
苏朝歌撑着身子站起,袍衫沾了不少松针枯叶。
注解:
佃(dian四声)户:古代一种没有田地的农民,给地主种地,需要交一定的租金。
其实在唐朝的庄园经济下,许澜夜的父亲应该称为“奴婢”更恰当,佃户其实是宋朝时候出现的一种体制……这里是我的疏忽,但是文已经写到后面而且这个设定起不到太大影响,所以就这样了。
兜鍪(mou二声):头盔。
养痈(yong一声)遗患:指放任不管,好比放任身上的脓疮,越来越烂。
虎兕(si四声)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欤:老虎和犀牛从笼子里跑出,(占卜用的)龟甲和(祭祀用的)玉器在匣子里被毁坏,这是谁的过错呢?古人占卜和祭祀是很重要的政治活动,这两种物品其实就代指社稷。
社稷毁坏,说到底是监管之人不力,程瑾玉这么说,就是为了表明,养出霍家寨的不是霍家寨自己,而是有人在扶植霍家寨,那人来头也不小。
臂鞲(gou四声):后文都换成了臂缚。
髀(bi三声)肉复生:出自《三国志》,就是说刘备有次在刘表麾下,这时候比较不得志,然后某天晚上刘备起夜看见大腿长了肥肉就痛哭流涕,刘表问你这是怎么了,刘备说我现在啥也没有,结果大腿上有肥肉了,大好年华只能这样虚度我很难受balaba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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