峰回路转,穿过鹞子谷,翻过仙人岭,苏朝歌和许澜夜路过一处悬泉飞瀑。
水流很小,一列冰溜子挂在山洞前犹如门帘。
背阴处透出一股极深的寒意,饶是许澜夜今日穿了貂裘,路过此处也不免发抖,寒毛直竖,牙齿打颤。
“苏孔目,咱们快到了。”
许澜夜搓着守,心想苏朝歌戴风帽真是明智,自己没带暖耳,耳朵冻得通红,脸颊也跟猴屁股似的。
苏朝歌全身上下护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看路,“我刚刚给你交待的,你都记清楚了吧?”
“知道,你是我表姐,”许澜夜扳着指头,握紧的拳头依次往外舒展手指,“探亲,路过落翮山,听说霍家寨名声就路过看看。”
“往后你就听我计策,我每晚会给你一个锦囊,你不许擅自行动。”
苏朝歌考虑周全,但还是害怕许澜夜念及旧情反悔,“袁啸天留下更好,我不会动他。”
“诶,别客气,想怎么动就怎么动,借兄弟头颅领领功,战场上很多人都这么干。”
苏朝歌却戳破了谎言,“你不在乎功绩,又怎会拿着袁啸天的头领功?许帅,撒谎不是这么撒的。”
“人总会变嘛,你一个书生,能考中进士,还敢来霍家寨,冒昧问下,你老师是谁啊。”
“我的老师是相州大儒,那年她最后一年广开门庭,我一条肉干就做了她的堂下学生。”
许澜夜哑口无言,相州大儒,除了金希善,他想不起有这种称号的第二个人。
金希善是帝师,当今皇帝曾拜在她门下,她教的几个人,有的已做到封疆大吏,有的在朝中六部,个个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没一个是省油的灯。
而苏朝歌自小在幽州长大,父亲亡故后去京师投奔伯父,风云际会的年代,饱尝人情冷暖,却也得见千古帝王州的济济人才。
“这么……这么厉害啊。”
“你的师父,也很厉害啊。”
苏朝歌习惯性你来我往地夸着,正这时许澜夜的马蹄一不小心打了滑,惊得许澜夜差点从马上摔下去。
石板桥旁边就是冰潭,许澜夜夹紧马腹,“这马怎么回事,还尥蹶子。”
潭面漂浮着白色碎冰,苏朝歌安然走过,这一处背阴,赶紧走过为好,于是加快了马蹄。
许澜夜又想起他的雪覆千岩来。
雪覆千岩的毛色锃亮,通体雪白,只有四条腿是黑的。
许澜夜从小马驹的时候养起,看它学步,依偎在母亲的身旁,而后脱离马棚,驰骋在一望无际的疆场。
雪覆千岩从不会出错,性格温驯,每次许澜夜走到它身旁,它都会眷恋地用脸靠着他的胸膛。
然而,许澜夜亲手杀了雪覆千岩。
虽是时局所迫,但他到现在都没能原谅自己。
苟活着的自己甚至还不如慨然赴死的雪覆千岩。
“许帅该换匹好马了。”
苏朝歌习惯性地封官许愿,“事成之后,我……”
“名将才该配宝马,我用古雪刀已经是浪费了。”
阳光照着枯草坡,苏朝歌噤声,清风吹拂,掠起一阵尘烟,苍然笼罩着黛蓝色的山川。
梯田错落,麦子的秧苗刚插上去,绿叶片边缘还有霜。
秧苗长大后会在夏季变成一片金黄,当下黝黑的土地和冷得人发颤的天气,不过是它生长的必经之路。
“你有没有想过,重建神武军呢?”
“赵崇约脸没这么大。”
许澜夜不假思索,囊袋里的酒散出热气。
烧刀子很烈,初次品尝之人如同吞了个刀子下去,但像许澜夜这样的燕赵男儿,自小就习惯了烈酒,喝玉浮粱那样的清酒就跟喝水一样。
苏朝歌能感觉到,许澜夜是烈马,是狼,绝对不是断脊之犬。
这人的心里藏着刀光剑影和吹角连营,将不甘的怨恨裹在心里不让人看见。
所以才会每日挑半天时间去校场一个人呆着,或许在校场才能放下庶务,细细回味慷慨激昂的岁月。
“守卫幽州城不能只有简单的府兵武备和边骑营,神武军算是二者之间的过渡。
自古以来,中原抗击漠北多数并非以骑兵取胜。
漠北人是天生的骑兵,养战马也耗费国帑,盛世还好,养得起也耗得住,一个骑兵的成本要远比一个步兵的成本高。”
苏朝歌详加分析,许澜夜也跟着说道,“边骑营是幽州的精锐,李齐光是皇帝老儿的叔叔,什么好东西都先给他送去。
幽州健儿,宝马宝刀,也只有李齐光,能有资格培养骑兵,但是每每与漠北交战,骑兵的胜率其实还比不过步兵。”
苏朝歌惊诧,“若是骑兵不如步兵,那为何……”
“你刚刚也说了,要钱要时间,骑兵流动性强,本就比步兵复杂。
幽州一个下州,人少粮少,一打起仗来朝廷就得往这里贴钱,幽州军主的位置非亲信干不了,因为若不是亲信,胜了还好,败了肯定掉脑袋。”
因此裴玄只能自刎,苏朝歌猜许澜夜接下来想说这句话。
“天家江山天家人守,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
苏更生,你刚刚说重组神武军?这个简单,只要那皇帝不姓李,姓许,我保证能重建,哈哈哈。”
苏朝歌不想继续说下去,“骑兵方阵复杂,非一时能练成。
步兵阵较少转换,一般说来,朝廷应该优先练步兵才是。
如此一来倾尽所有养骑兵,我倒是看不懂了……”
“毕竟世人眼里,边骑营那么厉害,所向披靡,自然要倾国之力培养。
哎,要是小皇帝不注意这个叔叔,啧……”
许澜夜嘬着牙花子,“那么这些骑兵就会变成一把利剑,顺着太行山南下,攻破虎牢关和潼关,让这江山易主呢。”
苏朝歌心悸了一下,“许帅还真是高瞻远瞩,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过奖,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只是有些事,看多了就明白个大概。”
许澜夜忽然警惕起来,一手放在古雪刀的刀柄上。
他目光锐利似鹰,身下马打了几个响鼻,衬得四周更加安静。
松柏茂密,直直冲向天际,向阳的山路上覆满松针和枯叶,绵软无比。
许澜夜拔出古雪,苏朝歌不解其意,正打算问,却见他勒转马头,宽肩护在自己身前,一柄钢刀击开了突如其来的弩箭。
锵然一声,弩箭直直插入地面。
许澜夜一展貂裘,利落下马,自松林道中拔出那枚弩箭。
弩箭的末端有个“兰”字,许澜夜当即明了,“封兰桡,没想到是封兰桡率先盯上我们。”
苏朝歌的计策里也包括了这一条,霍晏楚不欢迎信使,那她就不做信使,封兰桡手底下的娘子军经常掳掠民男民女。
她的计划里自己也是被利用的一个。
许澜夜问:“你就不怕他们对你做些什么?”
“无妨,不是还有你在。”
苏朝歌淡淡去了风帽,“你看前面。”
许澜夜倏地抬头,十几支密如雨的弩箭齐齐射来,唰唰落在了跟前。
69書吧
他手腕灵活地转着钢刀,这才避免自己被射成筛子。
一枚弩箭直直朝向苏朝歌,许澜夜急忙跃起,挥展古雪,饶是如此,转变走向的弩箭还是刮过苏朝歌的颧。
不出一会儿就渗出血滴。
“何方鼠辈鬼鬼祟祟!”
许澜夜战场上白刃交接得多了,最是不齿偷袭行径,“有本事出来单挑。”
“有趣。”
只听得响亮的女声,游荡在山谷间。
许澜夜从茂林松涛之中终于捕捉到一棵动静极大的柏树,旋即侧身以古雪相抗。
女子如离弦箭朝他冲来,手持银蛇一般的细剑。
许澜夜眉头拧成一股,刀光闪闪中,以蛮力破开了细剑的攻势。
女子一个惊鸿照影,手腕轻摇,细剑登时化作蛇形,捆住了古雪,“你力气还挺大么。”
“女流氓。”
许澜夜忿忿道,“叫你们封当家的出来。”
“这么猴急哇,还点名要我们封当家?”
女子哂笑,“那倒要你看看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儿。”
身后马匹嘶鸣,许澜夜猛一回头,苏朝歌已不知所踪。
他来了气,女子腾出一只手勾他的脸,“跟我打架还分心?”
许澜夜眉弓很高,今日青丝一散,端的是落拓江湖的侠客气概。
貂裘被他一解,扔在松林道旁,那双琥珀色的眼里,半是心急如焚,半是游刃有余。
“我要是不分心,你现在还能对我说话?”
许澜夜以内力催动古雪刀,泥鳅般从细剑中抽出刀来,女子虎口一震,缩回双手。
她白衣翩跹,软剑咔嚓响了数声,变成与寻常剑无二的模样。
“封当家不喜欢你这样的,太粗鲁了。”
许澜夜耐心已尽,持刀应敌。
他只在霍家寨待过一段时间,那时候封兰桡还只是黏在他屁股后面的小妹妹。
转眼间就已经组建了娘子军,和霍晏楚、袁啸天成三足鼎立之势,手下还有这样奇怪的女剑客。
“不过我喜欢。”
她笑如弯月,盯着许澜夜的仰月唇和桃花眼,浓密的睫毛下,眼珠子透彻玲珑像松脂一般,阳光一照更是晶莹剔透。
这么秀气的五官聚在一起,愣是没有化解此人凛冽的杀意。
“你喜欢顶什么用?”
许澜夜已下定决心来场血战,“老子又不喜欢你。”
“说话这么冲,小心没媳妇。”
女子话音刚落,就朝他冲来,身躯化作残影。
多年校场练习的招式此刻派上用场,手持古雪刀,配合古雪刀法,许澜夜颠倒肘腕,错开细剑的剑锋,身影交错间,错手把刀扔进左手,右肘一击对方的后背。
这一击饱含内力,女子一个趔趄,躲闪不及又被许澜夜左手刀拦住。
刀锋就在她腰间前几寸。
可以料想下一刻自己便是肠穿溃烂。
“你可真是辣手摧花。”
她停在原处,“古雪刀?可是裴玄不是死了么?”
许澜夜没功夫跟她掰扯,“苏朝歌呢,你们把苏朝歌藏哪儿了?”
“哎呀,封大当家不会对她做什么的。
她长得那样好看,大当家顶多是掳回去给姐妹们开开眼顺带开开调戏调戏,你不是也说了么,我们是女流氓,男女不忌,流氓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呀。”
“声东击西?”
许澜夜问。
“不,我是真稀罕你。”
女子难言笑意,“我叫唐易瑶,这把剑叫澄江如练,和你的古雪刀同出一个铸剑师呢。”
许澜夜不感兴趣,刀锋转而到了唐易瑶脖颈边,“苏朝歌,在哪儿?”
“她不会有危险的。”
眼看对方语气森然,像是万根寒刺,唐易瑶无端听了害怕。
唐易瑶不喜欢那些弱得跟小鸡仔似的书生,就喜欢许澜夜这般孔武有力的,“哎呀不想跟我好就不好嘛,我又不强求你,你要找那什么苏,我就带你去嘛。”
许澜夜收了刀,“再敢玩花样,头给你打掉。”
这句话在唐易瑶心中激起千层浪,她自认自己长得也不差,过往打劫,那些壮汉见了她都喊姑奶奶,只有此人,威武不能屈,男子气概莫过如此。
甚至还孤身走在前面不怕唐易瑶偷袭。
唐易瑶笑得合不拢嘴,现在不喜欢不代表以后也不喜欢吧?她就稀罕男人威风不可一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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