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她就在这儿。”
69書吧
唐易瑶推开耳房的门,惊起一阵尘灰。
她还抱着许澜夜方才扔在路边的貂裘,这油光水滑的貂皮,绝非凡品,许澜夜说丢下就丢下,要不是她刚刚原路返回,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土匪了。
许澜夜怔然,耳房东西朝向,光斜着照下,透过窗户纸正好打在苏朝歌盘腿坐着的脊背上。
苏朝歌的外袍被扒了去,只剩一件单衣,面色铁青,嘴唇黑紫,风帽和披风也不知所踪。
她单薄得如纸一般,单衣合心处,有几道鞭痕,黑布蒙着眼,恬静淡然。
冬日的耳房冷似地窖,寒气密匝匝透入许澜夜的四肢百骸,“你们就让她穿一件单衣坐在耳房?这跟要她死有什么区别么。”
唐易瑶正往许澜夜身上套貂裘,寒刺一般的话令她愣了半晌,“我大冬天经常这么干啊,师父说过,吃得了苦才能有真功夫。”
许澜夜懒得跟她虚耗,一把拽过来貂裘套在苏朝歌身上,无意间碰到苏朝歌的手。
那双手交叠在小腿上,早已冻僵。
“有热水么。”
许澜夜蹲着身,恶狠狠地瞪了唐易瑶一眼,转眼间把苏朝歌的手放进双掌之间错开,期冀如此能化开对方凝滞的血液。
许澜夜还往其中哈着气,尽管杯水车薪。
唐易瑶脾气也不好,“你那么凶干什么嘛!有,热水有的,就穿了件单衣在这儿坐了会儿,你看给你急得……”
“衣服都脱了接下来还能干什么?你们和霍晏楚有什么区别么?抢掠民男和民女都一样,不会因为你是女侠而风流多少。”
许澜夜目光一转,角落里正是苏朝歌的衣袍和一个盒子。
唐易瑶踢着石子儿,没好气地说道:“怎么,你心疼啦?要是我当年,能遇见你这样仗义的人该多好。”
“你……”
“好啦好啦,你都说了,我不得帮你啊。”
唐易瑶承认她如今乱了方寸,为了许澜夜低下了素日高昂的头,但是这女追男吧,就是得没皮没脸,才能隔层纱。
眼看唐易瑶走了出去,许澜夜便探身去拿苏朝歌的衣物。
这时苏朝歌僵着的身子微微颤动,眼皮子也抬了起来。
意识迷离间,她辨不清这儿是大理寺牢狱还是什么地方,也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做梦。
“我没有罪……”
她喃喃着,貂裘里传来的暖意终于让她清醒了起来。
她的手指终于可以微微弯曲,在许澜夜的掌心轻轻划过。
许澜夜惊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探出去的身子凝在原地,回过头看苏朝歌。
琥珀色的眼睛映入苏朝歌的视线,脑中的迷蒙涣然而逝,最苦的那几天已经过去了,现在她在幽州,没有人会严刑逼讯,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她了。
泪花硬生生被憋了回去,她心中的苦痛从未为外人所道。
没有朋友,姐妹兄弟阋墙,肄业后同门马上陌路,她只能学会自己扛事。
她羡慕许澜夜能有武淮沙那样的朋友等在家中,做好一锅热腾腾的饭。
“多谢。”
“何足道哉?”
许澜夜扔给她衣袍,“快穿上吧。”
苏朝歌脱下貂裘,扣上圆领袍的扣子。
青衫破旧,胳膊肘处还打了个补丁。
完毕后,将那件貂裘递给了背对着她叉腰站立的许澜夜。
“她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许澜夜转身接过,问。
苏朝歌摇了摇头,“没有,她们看见我身上那盒胭脂,便明白我来历不简单,所以衣裳脱了一半,就去找封兰桡了。”
“秦婉卿的枫林晚危急时刻还能救你的命。”
幽州的胭脂生意远近闻名,枫林晚更像是硬通货,达官贵人赠来赠去,就连盒子也精美无比,正中央三个字“枫林晚”,点缀得恰到好处。
苏朝歌牙齿打颤,两肩高耸,许澜夜见她冷了也不说,笑着把貂裘又盖在苏朝歌身上。
“我习惯了,这算哪门子的冷,你披上吧,小身板脆的。”
许澜夜踏着步走出耳房,“这房子也忒冷了,比外面还冷,苏朝歌,你出来晒晒太阳啊。”
苏朝歌受宠若惊披着裘,抬眼看许澜夜。
“谢谢。”
“客气什么。”
许澜夜愣住,幽燕游侠很多,大家你帮我我帮你,从不会这么正色地说谢谢,更不会为了一句谢谢做好事。
可对苏朝歌而言,无论是貂裘还是方才的关心,都是极为珍贵之物。
她记住别人的恶,却更珍惜别人的善,每一点儿善她都记得。
“封兰桡与袁啸天认得,”苏朝歌道,“你和他们两个应该也认识吧。”
“嗯,我和封兰桡拜的同一个剑客为师,和袁啸天则是同在裴将军门下,说来那个剑客,和裴将军也认得。”
二人走到阳光下,苏朝歌才终于勉强驱寒,“剑客?”
“女英剑,侯方宁,你应该认得吧?也不对,你是幽州人,又天天窝在家里读书,关于相州那儿的传闻……”
“我知道。”
苏朝歌的老师正巧是相州人,所以这位女英雄的事迹也听了个大概,“侯四娘,名方宁,天下大乱建立壮雌营抗击流寇,高祖赐其都尉一职,她便成了大周第一个女都尉。”
侯方宁屠户出身,学起剑来却一点儿也不糊弄,天下大乱施展抱负拯救一方水土,和相州士兵歃血为盟,武德充沛。
“她创了雌英剑剑法,收徒以女子为先,我是为数不多的男弟子。”
许澜夜忍俊不禁,“师姐师妹很多,逮着机会就找我打架,我那时就觉得,练女人的剑法有什么用。”
“侯方宁原本练的也是男人的剑法,剑法互通,不论男女。”
“你说得对。”
许澜夜背着双手,在院子中踱步,“她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
淑清芬带着封兰桡,正好和许澜夜撞了个照面。
师兄妹重逢,封兰桡哆嗦着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家的,这不是许……”
淑清芬结结巴巴,回过头又看封兰桡。
两个人陷入沉寂,唐易瑶手捧着汤婆子,蹦跳着走近许澜夜,“当家的,你们也来啦?那个女书生是姐妹们劫回来的,这位是……”
唐易瑶一愣,才想起来她根本没问许澜夜的姓名。
“这位郎君,你叫什么啊?”
唐易瑶把汤婆子扔到苏朝歌手中,杏眼睁得很大,瞳孔里是掩抑不住的爱慕。
“许澜夜。”
封兰桡淡淡道,“你怎么也来了?”
唐易瑶错愕地看向封兰桡和淑清芬,这就是封当家念念不忘的许澜夜?澜夜,兰桡,两个人的名字也极其般配。
她只好收了自己接近许澜夜的手,怯生生杵在原地,“我说呢,只有这等风姿,才能让当家的念了很久呢。”
越描越黑,唐易瑶暗道自己笨嘴拙舌,抠着手指悻悻退下,“你们聊,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她被封兰桡所救,这身功夫也是从封兰桡身上学来的。
封兰桡比她成熟,更有当家的气度,进退有度,举止从容,唐易瑶决计不敢与封兰桡争抢。
可唐易瑶不甘心,再说了,许澜夜刚才也没流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说明许澜夜并不喜欢封兰桡吧?这样说来,她和封兰桡一样,都是单相思,公平竞争,她算不得下作。
“这位是我表姐,”许澜夜按照苏朝歌的计策,“她早慕霍家寨侠气,想来看看,谁知被人扒了衣服,差点失了身,封兰桡,你就是这么管束手下的?我不在那些年,四娘教了你这些?”
“失身?”
封兰桡一头雾水,“清芬,你还说你……”
“当家的恕罪啊……”
淑清芬半蹲下身,单膝跪地,“我们确实是想……但是那女书生怀里有盒上等胭脂和几卷书,我们就猜她应是个有身份的,不敢妄动,当家的求贤若渴,我们就想着把她交给您……”
封兰桡拧着眉头,拳头紧握,不徐不疾地道:“好了,误会一场,多有得罪,师兄刚刚说,这是你的表姐?”
还未等许澜夜回答,封兰桡便说道:“你不是孤儿么,哪来的表姐。”
这等计策骗不了自幼长大的封兰桡,“对外是这么说的,你千万瞒过去,别告诉老袁。”
提起袁啸天,封兰桡不自觉地移了目光,“为什么。”
“那你告诉他也无妨,什么表姐不表姐的,”许澜夜讪笑地看向苏朝歌,“这位是苏朝歌,字更生,名比字念起来顺口,我朋友。”
封兰桡打量片刻,面露尴尬,“你不是不和书生交朋友么?说什么,书生满口经纶大义,口若悬河……”
“停停停,”许澜夜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停止,“你还是那么没眼力见儿。”
“可你变了很多,你之前在军营里冲得比谁都快,现在却用着仪仗队的木刀,天天站在府衙门口,这日子你乐意?袁大哥也和你一样,他现在虽是落草,但胜就胜在恣意……”
“你眼里老袁做什么都对。”
许澜夜讥笑,“他去边骑营是卧薪尝胆,离了李齐光是弃暗投明,落草为寇是豪侠恣意,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看门狗,是不是?”
封兰桡哑然,有时候人的偏心就是那么没有道理。
她刚想道歉,就见许澜夜偕苏朝歌往院门走,走得毫不在意,“封当家该招待我们吧?早起没怎么吃饭,就带了张嘴过来,不好意思啊。”
既然许澜夜不在意,她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我这就让厨子宰猪,好好犒劳你一顿,吃完就下山吧。”
许澜夜顿住,和苏朝歌面面相觑。
淑清芬出言阻挠,“当家的,这书生要是走了岂不可惜?霍晏楚身边那个程瑾玉也是书生,天天憋着劲儿使坏呢,咱们不得学学她……”
“你也知道书生是憋着劲儿使坏啊?那我问你,她要是对咱们使坏,你防也不防?”
许澜夜回过神来,目光如炬,“使坏?那封当家是想来个鸿门宴了吧。”
此言一出,阴谋化作阳谋。
“我自然不会用小人伎俩。”
苏朝歌原本以为封兰桡和许澜夜至少是师兄妹情谊,再加上此前的传闻,还以为这一派很好争取。
“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和封兰桡关系不好。”
许澜夜悄悄道:“你也没问我啊,我以为你有法子呢。”
“你……”
苏朝歌说不出话,与此同时,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计策。
苏朝歌心生一计,掏出怀中的枫林晚,“三当家风姿憔悴,若用枫林晚点缀,想必能容光焕发,咱们女子无论是为了悦己者容还是悦己而容,都同样可以重绽华光。”
淑清芬小跑着接过,孰料苏朝歌又道:“凝夜紫,枫林晚,都是幽州胭脂的上上品,商道自北向南,远销京洛,牢牢掌握在程瑾玉手中,三当家难分杯羹,守着田租也只能缝缝补补,量入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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