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走后,霍晏楚擎着灯盏,点燃程瑾玉屋内的烛台,“虽然不知道澜夜喜欢谁,但现在至少知道,他和兰桡成不了了。”
程瑾玉低头翻着账册,霍家寨在城内有不少铺子,明面上挂招牌,背地里走霍家寨的账。
她聪明,事情做得不着痕迹,赵崇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给她可乘之机。
“成不了就成不了,大当家不也还孤身一人?含章院都等着喝你的喜酒,也不知道会是哪个压寨夫人呢。”
霍晏楚明显不悦,不太喜欢提起这个话题。
这么多年,霍晏楚孤身不提婚事,寨子里许多弟兄都想着他早早成事。
霍晏楚挑去灯芯,因为程瑾玉喜欢四周亮堂堂的。
或是通宵达旦,或是点灯入眠。
她怕黑,一直都怕,害怕黑夜里会有一只手死死攥紧她的腰……
那场狂风暴雨成了她一生的梦魇。
霍晏楚唤她小玉,带她出梦魇,把后背交给她,再怎么大刀阔斧、得罪人也支持她。
她对霍晏楚多的是感恩,为了霍晏楚做什么都愿意。
但就是看见那张和霍庆略有几分相似的脸的时候,身体还是本能地退缩着。
“我杀了霍彪。”
程瑾玉语气没有起伏,仿佛杀了霍六叔就像杀了一只耗子一般。
她想让霍晏楚怪她,那样她下一次退缩就有了借口。
霍晏楚竟也没波动,放下剪子,施施然朝她走来,“六叔他待你不好,还常常违反你的禁令,杀了也好,杀鸡儆猴嘛,你不是经常这么说?”
“我让你杀了你父亲。”
程瑾玉很坏,她让人家“家破人亡”,她不求什么美满富贵,只想把自己当作灯芯,能燃一日是一日,滔天的恨,冲向霍家,也冲向始乱终弃的骆九川。
为什么要怜她爱她?她不值得。
霍晏楚却像往日一般,均匀的呼吸声靠近程瑾玉跪坐在案前的身影,掠过她的耳际,要她心旌摇荡,要她的身与心俯首称臣。
程瑾玉方寸大乱,眉头紧皱,那颗朱砂痣显得她愈发妖娆魅惑,风吹起桌面的纸张,她只觉得自己的肩膀脊背已经和另一个人的胸膛紧密贴合。
“小玉……”
这话简直像是喝醉了酒,平日里光风霁月的霍晏楚从来不会这么温柔。
霍晏楚仿佛很喜欢抱着她,哪怕从不敢解开她的衣裳,只是枕着程瑾玉的肩膀,用散落的鬓发蹭她的脸颊。
双手在程瑾玉的心脏处摩挲着,枝叶般蔓延开来,布料摩擦着,修长手指顺着往上,指腹漫过修长白皙的脖颈,直到精致的下巴,脊背后是源源不断的暖流。
程瑾玉很怕冷,她反复提醒自己若是没有梦魇就好了,她不想做霜雪,她想化在霍晏楚的胸膛里,化成那摄人心魄的春水……
梦魇……
程瑾玉忽然叫了一声,她挣脱霍晏楚,额头密匝匝渗出虚汗,坐在地上,“不……”
霍晏楚的耳朵早已绯红,即便如此也还是存了理智,朝程瑾玉伸出手去。
为什么……会那么像多年前风雪中那只不怀好意的手……
程瑾玉手掌撑着地面,拖行着身子。
“大当家早点休息吧。”
他们两个的卧房就隔了一道墙,霍晏楚没展现得太失望,他知道程瑾玉心里这一关终究是过不去。
晚上,霍晏楚睡不着,他起来看,程瑾玉屋子内的灯还亮着,无端感到安心。
门扉半掩,霍晏楚推门而入,程瑾玉早已伏在案前沉沉睡去,呼吸声很平稳,像只小猫。
他拦腰把程瑾玉抱起,抱到了里间,轻放在床榻上,拆开叠得整整齐齐的棉被,盖在了对方身上。
他又放下了帐钩里的帘帐,烛火跳跃,影像朦胧间,蓦地又掀开床帐。
程瑾玉睡得好沉。
他轻轻在朱砂痣上一吻,唇又擦过程瑾玉的鼻尖,人中,盘桓了一小会儿,停到嘴唇。
唇与唇轻轻擦过,就像蜻蜓点水。
霍晏楚的呼吸似乎扰乱了程瑾玉的睡眠。
程瑾玉眼珠子骨碌一转,又皱了皱眉,抿着嘴闷哼一声。
霍晏楚急忙起身,那一瞬间他比打斗中躲人刀枪还敏捷。
他像之前那般喃喃道:“今夜好睡,小玉。”
翌日清早,苏朝歌穿衣起床,长长打了个哈欠。
她没睡好,或者说,认床。
平心而论,封兰桡没有亏待她,层层叠叠加了好几床褥子,被子上还有……
这貂裘啥时候盖上去的?不是许澜夜的貂裘么?
“早啊,苏更生。”
许澜夜手里捧着个托盘,闪身入门,上面杯碟碗盏,一一被他放在了桌案上。
土匪窝的精米全在这儿了——小米南瓜粥,包子,手撕鸭。
苏朝歌甚至萌生了落草的冲动,她闭上眼,自己在府衙哪能顿顿吃烤鸭啊!就算能,府衙那厨子也半死不活的,做起饭来简直是对食材的亵渎!
“好香啊。”
许澜夜见怪不怪,“这算啥,等下山了我让武淮沙当你的厨子,他肯效劳,一个人做三个人的饭也没事。”
苏朝歌揉着咕咕响的肚子坐下,还没来得及梳头,想起来又站起身,“我还没洗漱,就被你看见了,真不好意思。”
许澜夜抄起包子就塞她嘴里,“先吃饭,这几天不花钱你还不多吃点?”
有道理。
但苏朝歌的习惯不可更改,早上起来不洗漱就吃饭同时也是对食材的亵渎,“我还是先去扎个头发洗把脸吧。”
她刚掀开帘子,迎面就走来淑清芬,也就是她昨天分配的“积雪院仓曹参军”。
府衙诸曹里,仓曹负责出纳,讲得通俗点儿就是发钱。
淑清芬感觉自己的算术和统筹都差点火候,今儿就等着苏朝歌出来。
“苏小姐,这是去年的账本儿。”
苏朝歌接过账本,翻了几页,脑子里开始细细计算。
田租和铺子分为两本,账务做得很漂亮,“可以,很好,你要相信自己嘛。”
看见几个赤字,苏朝歌问:“这年入不敷出,你们是怎么过的?”
“三当家不让我们抢了,说现在日子越来越太平,她想从良已经很久了,如果犯了事儿,以后咱们都不好从良。”
淑清芬往脸盆里倒了热水,“所以军师会救济我们一些。”
苏朝歌心里咯噔一下,又暗暗祈祷,侯四娘快来联系她。
“对了小姐,”淑清芬递给她水盆,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是她刚烧好供苏朝歌洗脸的,“刚刚有个道士,吵嚷着要上山给大伙算卦,正在含章院呢,你一会儿要不去看看?”
道士?苏朝歌咬着嘴唇,账本放置一边,“好,我待会儿就去。”
她一心想着,这个道士忽然上山,有没有可能是来联络她的?之前听说侯四娘有个道士徒弟,如果是,解了燃眉之急,积雪院至少能保全。
苏朝歌趿拉着鞋,提了脚帮,刚刚在里头地龙烧着不觉得,现在一出来,脚后跟冻得疼。
她掬水洗脸,又漱了口,自廊下往前院走。
忽听得许澜夜拿腔拿调,“吃饭。”
苏朝歌像是被提了后颈皮的猫,“好嘞许帅。”
淑清芬反复检查着账簿,准备做下一年的开支预算,这也是苏朝歌教她的。
原来,管账还得把下一年的也做好啊……她一边磨墨,一边在桑麻纸上写着歪歪扭扭的字。
苏朝歌看她有模有样的,就凑近看,淑清芬的条目列得很清晰,丝毫不敢马虎,字体方方正正,虽没格局章法,好在能辨得清。
“不错嘛,比我一开始好多了,我刚开始做账,每次都赶着临期交,被沈恒批评了好几个月呢。”
淑清芬得了夸赞不胜欣慰,“苏小姐真是好人,衙门里都是你这样的人吗?”
苏朝歌结结巴巴,衙门里比她坏的人很多呢。
她还没回答,淑清芬俯下头,“要是现在的官府都是你这样的好人,那我也想当个良民,嫁人生子。
三当家很厉害,她终身不嫁,可我武功和智谋都不如她哇,我就想着她什么时候能下山,我就跟着她,然后找个夫君,搭伙过日子。”
苏朝歌不敢贸然应诺,她看着淑清芬的字,轻轻叹息。
不是所有人都像封兰桡那样,终身不嫁,志存高远。
正如同不是所有官吏,都像她那般,以身为饵,深入虎穴。
所有人各安其位,各得其所,各有所养,是苏朝歌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她要尽全力——不知从何时起,她的目的渐渐出现了偏移。
这也是她留在这儿的作用和意义。
这时门帘又被掀起来,“吃饭,你今儿还想跟昨儿似的腿一软撇腿坐地上?我可不管扶你。”
“好嘞许帅,这就来。”
淑清芬看他俩相处,摇着头笑了笑。
69書吧
苏朝歌真是难得的脾气好,跟虎狼窝里的人不一样,甚至和程瑾玉也不一样。
积雪院的周大娘,脾气暴躁,见了苏朝歌,也只是掐掐她的手腕,拍拍她的肩膀,劝她多吃点儿。
她要是落草该多好啊,肯定有吃不完的烤鸭喝不完的小米饭,就不会这么瘦了。
淑清芬在心里打了自己俩嘴巴子,想什么呢!人家正经儿府衙的人,干嘛想人家落草?她也只能盼苏朝歌能多在霍家寨待几天,好好教她该怎么做账。
一顿饿虎扑食后,苏朝歌光了盘。
要不是礼仪还在,她估计该打饱嗝了。
“我出去有事,许帅,要一起吗?”
许澜夜早就吃完,双臂叉在前胸,看她吃了好一会儿,“你照这样吃下去,说不定真能长点儿肉。”
“长不了。”
苏朝歌把碗叠成一摞,“以前有医师给我看过,说我身子骨太弱,适合什么也不干,就是静养。
我阿爷倒是想让我做个笨蛋,可没办法,我三岁就开始识字了,夙慧呢。”
苏朝歌罕少在旁人面前这样,有可能是和许澜夜共度生死的缘故,就像猫只对熟人翻肚皮。
但她说完这句话,见许澜夜仍旧看着她不语,还以为自己的自夸被许澜夜所厌恶,抿嘴刚想道歉,许澜夜伸手就过来了。
许澜夜大拇指指腹擦过她的嘴角。
“有个米粒。”
苏朝歌:……
许澜夜也不是生气,他就是看不惯苏朝歌明明身板脆底子差还不爱惜身体,昨晚偷偷盖在上面貂裘,就是怕苏朝歌冷,现在这人倒好,提起自己劳心劳力,早慧伤身,好像还很骄傲。
“不是说有个道士来了?道士都会看病养生的吧。
我陪你去找人家,看看能不能找个药方子还是别的什么,治治你这病。”
许澜夜佯怒,“你昨儿一天就没闲着,又是铲雪又是看账,我得给三娘说说,这几天不能累着你,把你累死了我可咋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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