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邢披着一肩柔软的阳光,不动声色地凝视着西琼山上的那只哆哆嗦嗦的大鸟——是的,那是一只大鸟,既不是雄鹰,也不是矫燕,那是所有的鸟类中最卑琐的一只。
谷邢知道那只卑琐的鸟是从哪里飞来的,也知道那只鸟在恐惧着什么——当然是兵器。
一面愉快的旗帜挂上了谷邢的嘴角。
戟——一个新鲜的玩意儿。
这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半年前他就开始从事这项交易。
他让吴阳国的工匠们打造带援的戈,又让蓰杲国的工匠们打造带柄的矛,再让巢苗国的工匠们把矛揳到戈上,便成了这种既能刺杀又能勾挠的戟,从而使杀伤的作用成倍地提高了。
谷邢的得意在于,他不是个将军,但是他可以指挥将军,他向将军个人们提供好处而向他们的军队提供兵器,他赚他们的金银而他们还得感谢他。
站在一个生意人的角度,谷邢是非常喜欢战争的。
没有战争,他就是个穷光蛋。
正是战争使他迅速地富了起来,并且膨胀为盖世商贾。
金子和银子委实多得不能再多了,车载斗量,简直是取之不尽啊。
可是谷邢仍然感到有些欠缺。
缺什么呢?他没有宫殿,但是他可以造出比宫殿还要气派的楼厦。
他没有妃嫔,但是他有金银,普天之下,只要是他谷邢看中的女人,他都可以让她们做他的妃嫔。
他无须龙膳御饮,他走遍了名川大山,奇禽异兽玉液琼浆尽他品尝。
可是他仍然感到还有某种欠缺——某一个夜晚,他在一个国家的都城里听见了一片嘈杂的喊声,那是山呼万岁的声音。
于是他恍然大悟——他唯一还缺少的便是天下。
进一步他又明白了,朗朗宇宙浩渺乾坤为何连年战乱不绝,原来都是为了天下。
醉时头枕美人膝,醒时手握天下权,实为男人的最高境界啊。
你在看什么呢?一声轻柔娇婉的话语像一柄妖娆的匕首,析开了谷邢的神思。
紧接着,一双纤纤玉手便搭在谷邢的肩膀上。
我在看——一只大鸟。
噢……大鸟?哦,是的,那是一只大鸟。
它在那儿做什么呢?它想飞翔,可是它的翅膀太笨太重了。
啊,那太可怜了。
69書吧
飞不动的鸟很快就会死的。
谷邢转过脸去,捧起了那张多愁善感的女子的脸。
他很喜欢这个刚刚买来的小女子。
这是一个在乡野里长大的贫穷人家的女子。
谷邢在街头卖艺的人堆里发现了她,就像发现了埋藏在泥堆里的宝石。
他用他的金银迅速地把她擦亮了。
他亲自为她沐浴,褪尽了她浑身的乡野泥味和街头的俗气,于是她便焕发出栀子花一般的本色清香来。
小女子生着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那双黑亮的眸子一笑起来,几丈开外便能感受到那种蓬勃的妩媚。
谷邢为她取名为姝姬。
你知道他是谁吗?……不知道。
他也许是个疯子吧?谷邢笑了——他不是个疯子,他是个王子。
他就是霍国的王子子亟啊。
姝姬也笑了。
姝姬说,知道了,就是大前天在云飞楼让人扇了嘴巴子的那个人。
他真是个王子吗?谷邢笑笑。
轻轻地拍了拍姝姬的粉腮,不再做声,然后继续眺望。
日头已经升到顶上了。
飞扬的风尘寂落下来。
城堡上的兵士们鱼贯往来,似乎在进行着某种仪式。
酒肆门前的幌子轻轻地摆动,谷邢的视野里一片村庄的废墟——那是被战争的火焰烧焦了的故土。
…………一个少年出现了。
一个饥饿疲惫的少年,穿着褴褛的衣裳,赤足走在村庄外的河道上。
好烫好烫的日头噢。
河道龟裂了,蒿草枯萎了,果树干瘪了。
少年走啊走,走到一户门前,少年停住了脚步,伸出鸡爪一样污浊的双手,捧着一件破烂的布衫。
没有人去接那件布衫。
只有一声尖厉的斥骂。
好在,伴着这声斥骂的,还有半只麸饼。
少年欣喜若狂,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
没想到却扑了一空——一个显然比他更加饥饿的家伙——一只脸瘦毛长的野狗出其不意地从斜刺里跃出,以迅猛准确的动作捷足先登,当仁不让地抢走了那半块麸饼。
少年勃然大怒,踊跃挥拳出战。
饥饿和欲望赋予了他卓越的战斗气概。
在与野狗的战斗中,他运用了村头积累的智慧,向野狗施行声东击西的战术,并且使用锋利的原始武器——牙齿和指甲,咬烂了野狗的鼻子且抠破了野狗的眼睛,终于夺回了食物。
这次战斗,他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精赤的脊背被野狗的爪尖刨出数十条血肉翻滚的沟坎。
当然,他是这场战斗的最后的胜利者。
那家赐予他麸饼的主人——一位乡间武士惊叹于他的无畏和勇猛,打开大门收留了他。
他本来可以做一名武士的,但是他最终没有去做一名武士。
他在一次远徙捕猎中设计杀死了那位武士,然后带着那次捕猎中收获的十一只山貂远走高飞了。
十年之后他成了穿梭于吴阳、蓰杲、巢苗诸国各地的巨商。
他太富有了,富有得足以购买一个王国。
他再一次看了看那个猴踞山顶的大鸟——铩羽之鸟。
一股豪气慨然而生。
多么可怜的人儿,多么可悲的王族,多么娇嫩的小菜。
不幸的人儿,你的不幸不是你的过错,你的过错就在于你生长在帝王之家。
你何曾知道,所有的帝业王业都是在战争中诞生的。
你是真正的武士吗?不是。
你能杀死真正的武士吗?不能。
那么,你就当你的大鸟吧。
那双臃肿羸弱的笨翼将死死地裹着你坠入黑暗的深渊。
权力的战争不会恩赐于任何庸碌之辈。
谷邢不再感到有什么欠缺了。
就像是刚刚做成了一笔极有赚头的买卖。
但是,这种快意并没有持续多久,一道闪电——一个闪电般的念头像是从穹隆极处腾空而起,哗地一下照亮了他的眼界。
谷邢的心里突然一阵狂跳,身体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
他感到一阵晕眩,他被自己在刹那间诞生的这个经天纬地的灵感惊呆了。
哦,天啦,这是一桩多么了不起的买卖啊,这是一桩多么刺激诱惑的交易啊。
在这个冬日的晌午,与子亟的悲哀和绝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同在皂楚国都的谷邢开赌之前的惊喜和亢奋。
几乎是在一瞬间,谷邢给自己发现了一个最大的投资市场,他当然清楚这项交易将意味着什么,那里面充满了阴谋和陷阱,一旦赌输,就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如果赌赢了呢,那他……啊,啊,那将是多么可观的前景啊,他这一次就是要把这个天下窝在手心里玩一玩,货真价实地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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