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厚和新怿都用会意的眼光看着马广驹,三个人一块儿笑起来了。韩伯庭一辈子也忘不了自已当时是怎么挨打,可万万想不到,事情已经过去两年,他又受到当时围观看热闹的三个人这么嘲笑他。这把他气得弯下腰,像落枕一样慢慢地晃脖子,右手抚摩着右肋,左手揉屁股,眼睛由下往上看着嘲笑他的三个人问:“你们当时,是笑话我这个姿势吧?”他见三个人都愣了一下,在他们面前故技重演,“我现在重新做给你们看,笑吧。”
韩伯庭以为自已像当时一样将身上挨打的三个部位同时表现出疼痛的动作做出来,会像当时一样逗人笑,不料马广驹一看,立即奚落他:“你们看,他这样撅着屁股,做这个动作有瘾。”马广驹是回想起韩伯庭当时为了迫使宋阳春能当众给他认错,他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是一次次表现出自已挨打的这个样子,现在才说他有瘾。
这个“瘾”字,似当头一棒打到韩伯庭的头上,打得他头沉,便像四肢着地的一只大狗熊笨拙地往前挪动了几小步,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上。他痛苦地沉浸在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忘了直起腰来。他皮鞋踏地的脚步声惊动了站在旁边看的那三个人,其中一个好笑地说:“我说他有瘾吧,你们看,他撅着屁股往前走,也不直起腰来。”
韩伯庭听见那三个人又一起笑起来,他不禁心里难过地一边扑簌扑簌掉眼泪,一边直起腰来斥责他们说:“你们真缺乏同情心!当时,我一个大男人,让小宋揍成那个样儿,有那么多人围观看热闹,就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替我说句公道话的,都他妈的光知道看热闹,笑!笑!笑!到现在,两年过去了,你们……还是笑!不知道我当时为了逗你们笑,心里有多么难过吗?老马,你说我这个样儿有瘾?我操!”他又弯下腰,像落枕一样慢慢地晃脖子,右手抚摩着右肋,左手揉屁股,一边不停地做这三个动作,一边声泪俱下:“我这个样儿,是为了吸引人看,让他当众能给我认错。你们扪心自问,当时,那么多人看我挨揍的这个样儿,都是光一个劲儿地笑,残忍吧?”他表示自已当时挨打的三个动作停下来,泪眼模糊地看了看那三个人。
新怿转过身去,她捂着嘴笑。马广驹和余生厚都莫名其妙,两人不知所以地看着泪流满面的韩伯庭。他直起腰来,用手背狠擦了一下眼泪说:“对不起诸位,现在不是两年以前了。你们看不起我,我现在更有资格看不起你们。不客气地说,你们几个人家里的钱全加起来,也没有我的多!”他走到写字台前,从上面抓起来抹布要擦脸,看了一眼又扔下。他转身看着坐在沙发上照镜子的余小婉,不假思索地说:“小婉,我现在就给你。”他以为那三个人听了都得傻眼,却见他们像是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便提高了声音说:“不就是五万块钱吗?我马上回家去拿存折,小婉,一次全给你!”
他又特意看了看那三个人,奇怪的是,不仅是他们听了无动于衷,余小婉也没有从脸前拿开小圆镜子,看他一眼。只有新怿走到余小婉身边,她淡然地问:“你说话,还能算数吗?”
余小婉拿开镜子,她仰脸看了新怿一眼,新怿挨着她坐下。新怿穿着休闲装的红上衣,余小婉穿着紧身的黑色薄羊毛衫,两个女孩坐在一起,身上是一红一黑,看上去挺扎眼。韩伯庭一个多星期没回家,他脸上胡子拉碴的,眼角又有泪痕,白衬衣露出了脏领子,一副邋遢的样子。他朝两个女孩点了一下头,拎起头盔和公文包走出去,很快骑上摩托车走了。
一个半小时后,韩伯庭又骑着摩托车回来,与走时判若两人。他换了一身藏蓝色的新西服,扎一条鲜艳的红领带,又去发廊理了发,特意修饰一番,整个人是容光焕发地回来了。工地办公室里的四个人正在打扑克,他进去谁也不看,将头盔、公文包放在写字台上,用手拢了拢被头盔压乱的油亮的分头。
马广驹看了韩伯庭一眼,随便说:“你出去一趟,人模狗样的回来了?”
另外三个人都没有注意到韩伯庭的外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所以,马广驹问该谁出牌,四个人看着茶几上的扑克牌,他们继续打扑克。韩伯庭觉得自已是有钱男人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严重伤害,他先隐忍不言,拉开公文包拉链,从里面掏出一个存折,故意用平淡的口气说:“小婉,你现在去建行,取出五万来吧。”
四个人第二次住手,他们都看着韩伯庭手里的红皮存折。余小婉和新怿坐在沙发上,她先把手里的一把扑克牌扔到茶几上,赶快站起来。接着新怿放下手里的扑克牌,她也站起来,跟着余小婉从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窄空里走出去。韩伯庭上前迎住她俩,他打开存折随便看了一眼合上,大方地递给余小婉。
她急忙打开存折看,看着看着,感觉余额栏里五位数存款的一行小数字猛然间跳跃起来,放大了几倍往自已的眼睛里蹦,使她恍惚看见这一行存款数字后面映现出时装店里的各种式样的漂亮衣服和大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这分明是看眼花了,赶紧闭一下眼睛。她再睁开眼睛看,眼前的幻象消失,存折上余额栏里五位数存款的一行数字还是那么小,不过数字再小,她也能看得清清楚楚,便把打开的存折轻轻地贴住怦然心动的胸口,平静一下非常激动的心情。稍停,她手拿打开的存折让新怿看。
马广驹和余生厚各坐在椅子上,两人转身看着站在屋中间看存折的两个女孩,马广驹先扔下手里的扑克牌,起身走到她俩跟前,伸手一把从余小婉手里抓过来存折,他仔细一看,惊呆了。余生厚慢慢地起身,他放下手里的扑克牌,走过去从马广驹的肩上看了看他手拿的存折,也愣住了。
69書吧
“老马、老余,你俩可看清楚了,存折上是几位数的存款啊?”
马广驹、余生厚看着此时出言不逊的韩伯庭,两人这下都傻眼了。余小婉从马广驹手里接过存折,她拉着新怿的手往外走,余生厚一看,他抢先走到门口,慌忙拦住她俩。他抬起右脚,看样子是要使劲跺一下脚,却是软弱无力地轻轻落地。马广驹突然感到余生厚的后背上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自已走近他,两人对望一眼,马广驹走嘴说:“我说女的愿意,这钱——”他想说来得容易,一看余生厚脸上难堪的表情,又改口,“顶我十年找补差的工资啊。”
余小婉、新怿都不知道两位老人为何突然变得这样古怪,拦住她俩不让走。女儿也看不出来老爸背对着她,他稍微弯下去的脊梁——这个一时挺不起来腰杆子的姿势,是隐藏着一个老父亲多少难以启齿的羞愧啊!她轻轻推了老爸一下,疑惑地问:“爸爸,你怎么了?”她说着往旁边跨一步,想看见老爸的脸。老爸却又转身背对着她,小声问:“这,合适吗?”
余小婉绕过老爸,她临出门,忽然想起来问:“有密码吗?”
韩伯庭笑嘻嘻地回答:“有有。小婉,你和你老爸来找我,是不是想:要去要去要去?存折上的密码就是:171717。意思就是要去要去要去,现在是真让你们要去了。”他俏皮地伸手指一下余小婉手里的存折,把两个女孩逗笑了。
余生厚追出门去,他默默地跟着女儿。“爸爸,你跟着干什么?”女儿回头一看,她边走边问。
“小婉,”余生厚快走几步追上女儿,他也边走边说,“拿这钱,我越想越感觉不对劲。”
“这钱怎么了?”
“这钱不干净。”
“爸爸!”女儿站着,她伸手指一下工地办公室,压低了声音,“他凭什么挣那么多钱?你和马叔叔,辛辛苦苦给他干,每人一个月才挣五百。”余小婉知道韩伯庭挣钱的手段不那么光明,不愿对老爸多说,快走了几步。她回头一看,又走回去对站在原地的老爸说:“爸爸,现在去法院打官司,不也是经济赔偿吗?”
余生厚这才有点被女儿说服了。新怿站在路边说:“小婉快走,要不赵姐开车回来,你就走不了了。”
马广驹走到余生厚身边,他朝回头看的余小婉挥了挥手,劝说:“老余,现在这个社会和以前比,变化太大了。咱还用以前的老眼光看问题,可孩子这一辈,和咱的看法、想法都不一样。让我说,咱那闺女不能白让他睡啊,经济赔偿,也算应该的吧。钱是好东西,来路不大好,你就别考虑那么多了。”
韩伯庭洋洋得意地在工地办公室门前踱了几步,他看到马广驹、余生厚一前一后走回来,便挺胸挡在门前,故意给两人进门留下一点小空,看着他俩都耷拉下脑袋,从自已面前侧着身才能进去。余生厚没精打采地坐到沙发上,一看韩伯庭进来,他忙拿起茶几上的一张晚报遮住脸看。
“老余,你还有什么要求吗?”韩伯庭走近他问。
余生厚微微打颤的两手折一下报纸,他单手拿着报纸看,朝韩伯庭摆了摆另一只手。韩伯庭稍微弯下腰,凑近他的脸问:“老余,你能拿开报纸,让我看看你的脸吗?”
余生厚只好放下报纸,他朝韩伯庭干笑一下。韩伯庭明知故问:“老余,我看你这脸色,怎么不大好看啊?”
余生厚又拿起来报纸遮住脸,他从报纸上面瞥见韩伯庭伸手要从自已手里拿走报纸,慌忙站起来说:“老马,你看这儿,”他手指着报纸角上,“报纸上登的,哎呀,又出车祸了!”
韩伯庭伸手抓空了,但他没有放弃要嘲弄余生厚一番的意图,接着硬从余生厚手里拿走他又遮住脸的报纸,嘲笑地说:“老余,你这脸色不大好看,是怎么回事?”
余生厚一看手里没有能遮住感到发热的脸的报纸,他赶快转身背对着韩伯庭、马广驹,右手摸着腰脊椎说:“老马,我这儿不得劲,你帮我捶几下。”
马广驹还没有伸拳,韩伯庭猛地朝余生厚的瘦屁股上拍一巴掌说:“你给我转过身来!”
余生厚转过身来,他双手捂住屁股,装着不满地问:“你打我一巴掌干什么?”
韩伯庭当面揭穿他:“老余,我让你闺女发财,你不好意思看我了?”
他和马广驹看到余生厚再也无法遮掩、装糊涂,他窘得低下头,两人一起笑了。笑完,韩伯庭大大咧咧地说:“你别不好意思,给我写个收据就行了。”
余生厚坐到他的办公桌后面的椅子上,从抽屉里拿出信纸和圆珠笔放在桌上,戴上老花镜,认真地写收据。他不愿写上有关女儿名誉的“青春损失费”,嫌这个说法丢人,颇费踌躇,迟迟下不了笔。韩伯庭说:“老余,你不用这么费劲琢磨,写今收到现金五万元就行了。”
余生厚这才如释重负,他很快写了一张“今收到现金伍万元整”的收据,签上名,写上年月日,递给韩伯庭。这是上午十点多钟,赵亚兰走过窗外看见韩伯庭笑容满面地把这张收据装进上衣口袋里,进屋便找他要过来一看,她气得把写在半张信纸上的收据撕成两半,揉成一团,使劲扔到韩伯庭的脸上。
“她俩呢?”屋里没有人敢搭腔,赵亚兰也没有再问,她急匆匆地走了。韩伯庭在地上捡起纸团,他小心地展开,弄弄平,仔细对了一下两片纸,折叠起来装进上衣里面的口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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