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上只穿着花裤衩的矮胖子嘴对水龙头喝完水,不关上水龙头,他嘴里含一口水,正鼓着腮帮子边走边晃了晃头。他听见宋阳春喊,就地停下脚步,嘴里噗一口,把水吐地下。
宋阳春走近他,心平气和地问:“知道为什么喊你?”他知道许多民工不刷牙,吃完饭,嘴里含一口水,鼓着腮帮子晃嘴里的水,吐出去,算漱嘴了。
穿着花裤衩的民工抬手擦了一下嘴角的水,按说这样子是容易想起自已刚干了什么,转身去关上哗哗流水的水龙头,宋阳春也不会责怪他。套间的门北边一点,靠着墙往东支起来一块两米多长的大菜板,两人是站在菜板东头,离着北墙根的水池子正哗哗流水的水龙头也就三米多远,宋阳春又问:“你耳朵不管用,还没听见?”
穿着花裤衩的民工的耳朵当然管用,他一听见宋阳春喊就站住,因为不知道是为什么喊他站住,有点委屈地低下头。
宋阳春估计这个民工用完水不关水龙头是习以为常,才没有反应过来。两人挨着的这块中间凹的大菜板上,经常落下一片密匝匝的小黑点,人碰到菜板惊动了这些小黑点,嗡的一声,苍蝇全飞起来。
数量之多,伙夫曾有一天看了感到恶心,他走近菜板,猛挥动双臂驱赶,似听轰的一声,突然受到惊吓的这些小黑点刹那间全部飞离菜板,一片嗡嗡声萦回在耳边,其中一少部分小黑点冲撞式地往他脸前和头顶上乱飞,他慌乱地一边挥手驱赶,一边且战且退。
这些小黑点都不久飞,它们很快落到了有煤炱的墙上和积满灰尘的电线上,一俟下面没人,或有人没有驱赶动作,由少渐多,又在菜板上落下一片。宋阳春喊住穿着花裤衩的民工后,套间里蜂拥出来一群民工,他们挨着大菜板围住两人。
这一群民工都没有做出任何驱赶动作,飞离菜板的一部分小黑点在他们头顶上一只二百度的大灯泡周围盘旋了一阵,要往菜板上落,落错地方,就见身子倚住或挨着菜板的几个民工有晃了晃头的,有挥一下手的,都不看来骚扰的小黑点,他们全看着想见到的宋工。
“你再用耳朵听一听,听见什么响声了?”宋阳春又提到耳朵,穿着花裤衩的民工没有被他提醒,围住两人的这一群民工里马上有人用耳朵听见水龙头哗哗流水的声音,其中的留四赶快去关上水龙头。他走回到穿着花裤衩的民工身边,用拳头捅了他腰一下说:“你没关上水管子,浪费水。”
穿着花裤衩的民工回头看见刚关上的水龙头已经不流水,他想起队上有那么多人都是用完水不关水龙头,宋工现在单把他喊住,有点不以为然。宋阳春记得这个矮胖子民工曾经和老钟吵架,他要把老钟家圈里养的大母猪赶走顶钱,知道他脾气犟,不能放任不管。
“你上厕所拉完屎,忘了擦屁股,提上裤子就走,有这样的事吗?”宋阳春知道民工兄弟没钱买卫生纸,他们在工地找到水泥袋的牛皮纸、旧报纸和废纸,上厕所拉完屎也要擦干净屁股。
他接着说:“没有。你拉完屎不擦屁股,屁股不干净,当然要擦。你用完水不关上水龙头,水随便流,你觉得和自已没有关系是吧?我这样说你一次,你以后拉完屎擦屁股的时候,能想起来自已用完水关没关水龙头。你每天都拉屎擦屁股,每天都能想起来水龙头关没关。给你们说一百遍也记不住,这次让你和拉屎擦屁股联系在一块儿记,容易记住了。”
民工们在农村的自已家里都有压水井,能随便用水,所以来到城市里使用自来水,暂时改不了在家养成的用水习惯,看见水龙头白白流水,还以为和农村家里的井水一样,能无偿使用。本地是有名的泉城,由于超量开采地下水,赶上雨水少的年份,有的名泉就干涸了。市政府提出节水保泉的口号,在本地是家喻户晓,所以,宋阳春在工地很讨厌民工浪费水的现象。
69書吧
他说完穿着花裤衩的民工,忘了自已是来洗一洗身上,接了一盆水回去。过了一刻钟,他洗完身上来找钟有礼时,走到伙房套间外屋门口正好遇上一群民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一个个全愁眉苦脸。有几个民工是不满地拍门、踢凳子、大声咳嗽,闹腾着走出来。
这些民工看见宋阳春就自卑地全低下头,他们走过去后,他听见其中一个民工小声说:“民工是一分钱不值。”
他走进套间外屋里看见老钟仰脸躺在床上睡觉,他抗干扰的能力很强,正张着嘴发出忽高忽低的打呼噜声。
第二天晚上,宋阳春参加分公司紧急召开的会议,他在会上得知令人吃惊的消息已经传到电信大楼工地。当天晚上九点多钟,消息灵通的穆有仁骑着自行车回到工地,他在伙房里没看见钟有礼,赶快去院里喊他。钟有礼闻声从看门人的小屋里出来,他在院里边走边问:“老穆,你找我?”
“废话!我不找你,喊你干啥?”
“我是说,你找我啥事啊,听你这一喊,能传出去二里地远。”
在隆起的沙子堆与石子堆之间的路上,两人走到一起,穆有仁摇头晃脑,他卖乖地说:“老伙计,要是能传出去八里地远,我带回来的好消息,能让你早知道半小时。”
“啥好消息?”
“你的仇人,要出事了。”
“我哪有仇人啊?”
“看你糊涂的,”穆有仁抬起一只手,“我真想给你一巴掌!我问你,韩伯庭是不是你的仇人?”
两人看见出去纳凉的一群民工从大门方向走过来,一起走到隆起的沙子堆后面去。穆有仁告诉钟有礼:去年年底,一个个体户民工头送给韩伯庭一辆摩托车,他是想领人来电信大楼工地干,韩伯庭撵不走钟有礼的队,个体户民工头来不了,他一看没法在这里捞到好处,最近给公安局写信告发了韩伯庭。
钟有礼吃惊地说:“韩伯庭给我说过,别的民工头送给他摩托车,我还不信,现在听你这一说,是真有这回事?”
“我打听到的消息,这还有假?”穆有仁伸手比划一下,“我说给你,那个个体户民工头,真告他了!”
“摩托车那么值钱,韩伯庭受贿摩托车,老穆你说,这够上经济犯罪,他有可能被逮起来吗?”
穆有仁点头说:“我干民工头这些年,光我知道和听说的,建筑行业,经济犯罪的人,哪年也得逮起来几个。”。
翌日早晨,韩伯庭刚上班,他在工地办公室里接到杨二保打来的电话,说领导让保卫科通知他,马上去分公司一趟。
已是夏天,杨二保也不嫌热,他戴上大盖帽,敞怀穿着一身黄制服,是威风凛凛地站在分公司办公楼的后门前,看着韩伯庭在楼后的车棚里停放下摩托车。等他手拎红头盔走过来,杨二保不客气地说:“市公安局的警察来找你,跟我去保卫科。”
他领着韩伯庭走到二楼走廊里保卫科的门前,推开门说:“进去吧。”韩伯庭刚走进去,他身后的门就被杨二保在外面关上。
这是一间房间,窗前的两张办公桌并在一起,两个便衣警察坐对桌,他们带来的一只黑色公文包显眼地摆在桌上。
“你叫韩伯庭?”中年警察问。
“是。”韩伯庭点了一下头,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慢慢往里走了几步。中年警察伸手一指,他有点客气地示意韩伯庭坐到靠墙的连椅上。韩伯庭先把头盔放在连椅上,他弯下腰看了看连椅上是否干净,慢慢地坐下来。
中年警察看到韩伯庭的大圆脸上,他那双眨了眨的小眼睛和厚嘴唇有点憨厚相,以为这人不难打交道,温和地问:“叫你来,是有点事牵涉到你,我们需要了解了解情况,问问你。”他从桌上端起茶碗,慢慢地喝了一口茶,“你骑的摩托车,哪来的?”
韩伯庭稍微欠身,回答:“是我买的。在轻骑集团……专卖店买的,从西郊的供货仓库提货,新摩托车是装在木箱子里,我找了别人帮忙,用汽车拉回来。”
“你说那么多干么?”中年警察打断韩伯庭,“问你,摩托车哪来的?”
“是我买的!”韩伯庭挺了挺胸,他有点理直气壮地回答。
“是别人掏钱给你买的吧?”
韩伯庭似乎对警察这样问他极为不满,他霍地站起来,手指着自已的鼻子说:“别人掏钱给我买?”他朝两个便衣警察中间照进来阳光的窗户轻轻笑了一声,“笑话吧,有这样的好事吗?”
中年警察伸手示意说:“你坐下。”
韩伯庭不仅没有坐下,他反而往桌子跟前跨一步,伸手指着窗外传来喧嚣声的马路,嚷嚷说:“这个城市里,摩托车有三十多万辆,普及程度都快赶上过去骑自行车了。我骑摩托车,是很平常的事儿,你们……”他不以为然地微微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中年警察做了个手势,他等韩伯庭退回去坐下,不慌不忙地说:“你少说点儿,听我们说。据有人反映,你的摩托车,来路不明,我们来找你了解一下有关情况,问你什么,希望你……能主动配合我们的工作,如实回答。”他看到韩伯庭点头,仿佛忘记了刚问过他,“问你,摩托车是哪来的?”
韩伯庭在一九七五年下乡当知青时听说,一个男知青给村支书送了挂钟,被招工回城,他临走拿着买挂钟的发票去找村支书,说借给村支书用的挂钟该带走了。
二十年以后,已是中年人的韩伯庭面对审问自已的警察,他刚坐下又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需要我拿出什么证明吗?从轻骑专卖店买的,有国家正式发票,交钱提货,这个过程,还用得着我,详详细细说给你们听吗?”
中年警察若有所思地垂着眼睛,他双手搁在面前的桌沿上,用指尖轻轻敲几下茶碗,好像故意要让韩伯庭看出他不相信他说的话似的,半抬起眼皮儿,轻蔑地朝他瞟了一眼说:“听你说不少了,我们说个意见,你先不能回去。”
韩伯庭慌神了,他立即走近桌子,急赤白脸地说:“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回去?现在是法制社会,有行政诉讼法,凡是不合理不合法的事,老百姓都能上告!公安部门要依法办事,你们不能随随便便,就关人。”
到了下午,年轻警察坐下后,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印上“审讯记录”的纸和一支签字笔摆在桌上。两个警察交换了一下眼色,中年警察问:“韩伯庭,你偷过工地上的东西吗?”
“偷东西?”韩伯庭眨了眨小眼睛,他假装不明白地问。
“你偷过三合板吗?”
韩伯庭知道警察在观察他的反应,还是让警察看见他不由自主地上身猛一动,赶紧抬起来一点屁股,装着被连椅上什么东西硌屁股。他是如坐针毡,低下头看时,一只手微微打颤,摸了摸半个屁股下面的连椅想:坏了,小皮子告我了。
这是市公安局经侦支队专管建筑口的两个警察,傍晚,分公司的一把手和分管保卫工作的党支部书记要去酒店里招待这两个警察,在书记的办公室里,中年警察临走吩咐杨二保,看住韩伯庭,当天晚上先不让他回家。
杨二保回到保卫科,他打开有暗锁的绿色鉄立柜,从里面拿出来装进皮套里的一把电击枪,威严地佩在腰上,用白衬衣遮盖住,腰上还是明显地鼓起来一块。他又从立柜里拿出来绑人用的结实麻绳,五节手电筒和警棍,一并放在韩伯庭面前的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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