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钟,现在队上有钱了,给他们每个人买凉席、买蚊帐。”
“宋工,民工出来都是想多挣钱,不讲享受。”
“蚊帐、凉席,还算什么享受?买吧。”
两天后的中午,伙房套间外屋里,两张单人床上堆满了装进塑料袋里的蚊帐和一捆捆凉席。穆有仁站在床前,他把五张一捆的凉席打开,单张凉席卷起来,用小绳捆住。年轻的会计负责登记人名,并配合钟有礼、伙夫按照队上木工组、瓦工组、钢筋工组等顺序,把蚊帐、凉席发到每个民工手里。
伙房里有几十个民工兴高采烈地聚集在套间门外,每当有五六个民工各自领了蚊帐、凉席从套间里出来,等在门外的一群民工便乱腾起来,其中有几个民工兴奋地喊:
69書吧
“快点发快点发!”
“是快点八八八!”
“八八八!”
“发发发!”
伙夫站在套间外屋门里边维持秩序,他把在门外探头往里看的几个民工往外推了推。钟有礼站在伙夫身边,他笑容满面地朝挤在门外等着领蚊帐、凉席的民工们挥手说:“你们谁也别挤,也别嚷嚷,每人都有一份!我告诉你们,今天中午,咱队上吃完饭不干别的,全是发发发!”他说着感觉来劲,右手猛往下一挥喊:发!”
门外不知是哪个民工“哦”了一声,立刻引起一群民工欢笑起来。马广驹、余生厚和电工等人站在人群后面看热闹,他们都和被城市人看不起的民工打过多年交道,未曾见过农村来的民工能这样高兴地领东西,马广驹踮起脚尖喊:“老钟,你们民工都发了,我们呢,发不发?”
不少民工回头瞅一瞅来看热闹的几个正式工,他们又笑起来了。韩伯庭、老冒走进伙房里,两人迎面遇上吉旺和几个木工都喜笑颜开,每人手里抱着蚊帐、凉席往外走,韩伯庭打趣说:“民工还能发东西,这可是大闺女坐轿子,头一回啊!”
这几个民工正好看见宋阳春走进伙房,他们一起围住他,高兴地喊“宋工”。老冒对讨了个没趣的韩伯庭小声说:“民工现在都把这小子当救星,没人理你。”
大家没有想到,二十四小时后,这些民工就以另一种方式表现出他们那劳动者喜悦的心情带来的干劲。钟有礼手里拿着几个大搪瓷碗,他带领两个民工抬着热气腾腾的半筐馒头和一桶开水来到四楼西头,对宋阳春说:“宋工,这些孩子从早晨六点就开始干活儿,干到现在,他们肚子里早撑不住劲了。我让他们都先吃个馍垫垫,不管中午天气再热,活儿不给你停。”
宋阳春正盯在四楼板墙结构的西山墙浇筑混凝土的施工现场,这时候,他才想起来看手表,已是十二点十分。因为十天前,工地两棵现浇混凝土柱子出了质量事故,韩伯庭和马广驹都负有责任,这两人见宋阳春一直盯在施工现场,他们也不好离开。
食堂来送饭的一辆东风机动三轮车一般是差一刻十二点就来到工地,半小时后开回去。现在下楼去买饭还来得及,只不过这时楼上出现感人的劳动场面吸引人看,他们三个人都想不起来下楼。
民工在楼东头的井子架吊笼上推下来两辆装满混泥土的双轮小车,再把停在上料平台上的四辆空小车推到吊笼上,吊笼马上落到楼下,由地面上干活的民工推下去空小车,接着把两辆装满混泥土的双轮小车推到吊笼上,吊笼马上又升到四楼上。
民工推着双轮小车到了楼西头,把车里装的混凝土倒在两块铁板上,这里的几个民工用铁锨在铁板上铲起来混凝土,填进西山墙板墙结构支好的模板里面绑扎完钢筋的空隙里,打上混凝土。
从地面到楼上循环往复的施工环节是环环相扣,有条不紊地进行。两个民工推一辆双轮小车,楼上有十几个民工推着六七辆双轮小车来回走。大楼约七十米长,先是由西山墙到楼东头的井子架,民工一只手拿着馒头吃,吃出劲来用另一只手推着空车跑起来,跑到楼中间错车时,许是受到别人干劲的感染,年轻人又有争强好胜的心理,民工推着装满混泥土的重车也是一只手拿着馒头吃,用另一只手推着重车跑起来。
炎热的太阳照在楼上,这些民工全然不顾晒黑的脸膛淌满了热汗,一个个汗流浃背,身上的背心、衬衣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们是一边鼓着腮帮子大口吃馒头,一边推着空车和重车在楼上来回跑。马广驹不禁对这感人的劳动场面称赞说:“呵,没见过民工这个干法,你看他们干得多带劲啊!”他和宋阳春对望一眼,不知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韩伯庭笑了。
韩伯庭摸不着头脑,他问:“你俩笑什么?”
宋阳春打趣他:“大韩,你看现在,民工吃着馒头愿意给我干活儿;过去,民工拉一泡屎,还故意给你捣乱。”他觉得这样对比挺有趣,扑哧一笑。韩伯庭没想到,眼前这些民工边吃馒头边推着小车跑的情景,竟然也能给别人带来嘲笑他的机会,他感到不自在,想马上离开。
马广驹说:“小宋,民工吃点垫垫,咱也该下去吃饭了。再不下去,食堂来送饭的车开走了。”
宋阳春此刻不愿离开施工现场,他说:“时间晚了,我请你俩去对门吃水饺。”
“那行!反正我胖,肚子也饿不瘪。”马广驹拍了拍胖肚子,“小宋,咱可说好了,那里水饺好吃,我敞开肚子吃,你得给我买一斤。”
“请你吃,就管饱。大韩,也给你来一斤?”
“兄弟,我就别让你请客了,你少笑话笑话老大哥,就行了。”韩伯庭径自走了。
因为天气炎热,混凝土凝固快,为了保证施工的工程质量,现浇混凝土最好是一次浇注完。到了下午一点,四楼上又换了一拨吃完午饭的民工,继续浇注西山墙板墙结构的现浇混凝土。等干活的这些民工在楼上换完班,宋阳春给他们交代完现浇混凝土应注意的事项,下午一点半了。他和马广驹才下楼去吃饭。
两人去了工地斜对门的水饺店里吃水饺,为了解渴,宋阳春还买了两瓶冰镇啤酒,他和马广驹各喝一瓶。下午两点多,宋阳春吃饱了,马广驹用筷子指着盘底剩下的几个水饺说:“我最后打扫战场,把这几个包圆了。”
两人正要离开水饺店,崔技术员派一个民工慌慌张张地跑来店里送信儿说,民工和正式工在楼上打群架,有好几个人打得头破血流。宋阳春、马广驹听了都大吃一惊,宋阳春赶快结了账,两人火速赶回工地。
下午两点上班后,韩伯庭安排老冒给瓦工搭脚手架,两人在三楼走廊里走近正在砌砖墙的房间,韩伯庭给老冒大吐苦水:“冒兄,我现在当这个二工长,和过去的二鬼子一样受气。你知道民工以前拉屎给我捣乱的事,现在让那小子笑话我说:民工现在吃着饭给他干活,民工以前拉泡屎还给我捣乱。两人都是管施工的,这样一对比,把我比惨了,真让我有点抬不起头来。”
两人停在砌起来一米多高的红砖墙跟前,韩伯庭为了发泄一下心中对宋阳春的不满,他竟然朝砖墙上踹了一脚,把墙最上面刚砌上的几块砖踹掉了。
“你踹墙干什么?”一个手拎大铲砌墙的民工问。
“不合格!”韩伯庭脱口而出地说.
这个民工越发奇怪,他瞪大眼睛看着韩伯庭问:“你来了没看看,也没有用尺子量,怎么就知道墙不合格?”
“告诉你,我干了十几年瓦工,眼睛就是尺子,我瞅一眼就知道,墙歪没歪,合格不合格,返工!”
“你愣什么?”老冒给韩伯庭帮腔,“韩工叫你返工,听他的!”他抬起穿着黑面布鞋的脚,在墙上一连踹掉了几块砖。韩伯庭接着抬起穿着皮凉鞋的脚,边在墙上踹掉几块砖边说:“冒兄,拆墙可比砌墙快!”
“我下去找宋工!”手拎大铲的民工说。
老冒一把抓住他,蛮横地说:“你给我听韩工的,返工!”
韩伯庭弯下腰,他装模作样地闭上一只眼,瞄了瞄砖墙上面几行砖说:“上面这几行砖砌歪了,不是都拆,拆上面这几行砖。”
两人走向楼梯口,韩伯庭递给老冒一支烟,用打火机给他点着了火。老冒嘴里徐徐吐出一口烟说:“韩哥,你过去扣民工的工,能给我一点,我沾了光,每个月请你喝酒,这样咱俩都能捞到好处。现在姓宋的这小子一来,咱俩的好日子没了。”
韩伯庭赞同地说:“这才让咱兄弟俩,想干点坏事,出出这口气。冒兄,咱兄弟俩臭味相投,刚才一起干了点坏事,是不是觉得心里挺痛快?”
老冒说:“我现在只要一想,以后不能让你多结工,沾不上民工的光了,我在工地就看这帮民工不顺眼。韩哥,只要有机会,我就替你治治民工!”
“冒兄,拜托了!”
两人相视一笑,在楼梯口分手了。韩伯庭下楼,老冒上楼。老冒是架子工,计件工资,多劳多得。他领着三个农民合同制工人,在四楼中间撘外墙双排脚手架。他看见塔吊吊上来撘脚手架用的一堆铁管子落到楼板上压住一根磨破了外皮的细电缆,二话不说,走到楼边的配电箱跟前,拉下刀闸来。
这时楼西头,张三胜在板墙结构的西山墙加固好的模板里振实混凝土的振捣棒突然没有声音,一动不动。他蹲在楼板上摇了摇没有声音的电机,走几步去看搁在楼板上的木盒子电闸箱,拉下刀闸,看见保险丝没断,又顺着通电闸箱的一根细电缆边走边拽起来缠着黑胶布的电缆接头查看。他找不通电的原因,很快找到安放在楼中间的配电箱跟前。
“看不见么,这里正干活儿,不能合闸!”老冒制止说。
“俺也正干活儿啊!”
张三胜要强行合闸,老冒蛮横地一把推开他说:“你们民工,等一会儿干。”
张三胜赶快跑下楼去搬救兵。时间不长,钟有礼、穆有仁和伙夫带领十一二个民工从东楼梯上来。他们一群人很快走近老冒,钟有礼恳求地说:“冒师傅,咱都在一个工地干活儿,和和气气的,你这是干什么?你让俺合上闸,干吧。”
老冒伸手指一下楼板上的那一堆铁管子说:“电线漏电,压在铁管子下面,电死一个找谁?”
“电线哪里漏电,你找出来!”伙夫从一群民工里面挺身而出,他横眉立目,“我看你,是成心不让干。”
老冒轻蔑地一瞥伙夫说:“你一个熊做饭的,不拿火勾子去捅炉子,上这里来横什么?”
三十多岁的伙夫是原济南军区炮八师的复员军人,他认为自已受了羞辱,伸手指着老冒喊:“我今天就是给你横!”他一挥手,率领五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工走近站在配电箱前的老冒。
老冒慌忙往旁边走开了两三步,他手疾眼快,弯腰在楼板上抄起来一根近两米长的铁管子,举起来威胁说:“我看你们谁敢过来?”
伙夫挽起部队发的穿旧了的长袖衬衣的袖子,露出曾经搬过几年炮弹的粗胳膊,有气派地伸手指一下配电箱,代替钟有礼指挥说:“合上闸!他敢不让合,这么多人,一起揍他!”
张三胜勇敢地上前合上闸,他走回伙夫身边,双手叉腰说:“我合上闸了!”他依仗身边有一群民工给自已撑腰,挑衅地看着老冒,“你刚才狠推我,现在不敢了吧?”
“你这个兔崽子!”老冒怒不可遏地抡起铁管子去打张三胜,他躲闪不及,“哎哟”一声,差点倒在楼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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