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堂寂静,殿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愈发清晰,随之而来的,是陆娉。
她束乌发,着甲胄,披战袍,配雪剑,香结子芙蓉绦,不系明珠系宝刀。
身后的宫人小跑着跟上,伏地请罪,慌得六神无主:“陛下,实……实在拦不住公主殿下……”
依制,后宫不得干政,女子不得入朝堂。陆娉连犯大忌,才在口舌之争落了下风的大臣们顿时打起了精神,口诛笔伐源源不断地涌向这位身着戎装上殿的长公主。
陆娉面若冰霜,昂首挺立,注视着眼前一个个恨不能将她钉在耻辱柱上的人。
“好了!”眼见局面一发不可收拾,皇帝挥袖将面前的奏章扫落,死死盯着陆娉,冷着脸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父皇不若问问,这帮胆小如鼠毫无血性的蠢材想要干什么!”
陆娉自袖中取出两样密函呈上,字字铿锵:“北羌一边在京假意和亲结盟,一边在北境趁我军不备连夜偷袭,而今李将军生死未卜,边境防守危在旦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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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痛心疾首,毫不留情地唾骂道:“你们这帮酒囊饭袋,可知北羌一行人现在何处?驿馆早在你们酣睡之时便楼去人空,临走还送我大梁一份厚礼——”
“粮仓被烧了!”
朝臣无一不大惊失色面面相觑,火烧到身后,个个急得跳脚,哪个还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左一句和亲右一句以和为贵。
皇帝没去看密函,凌厉的眼神扫过:“可还有异议?”
脊梁骨粉碎的人还真有:“以臣之见,眼下求和当及时止损是上上策。”
陆娉凤眼眯起,恨不得在他身上剜几个窟窿,常九思抢在她之前出声:“此等贪生怕死之辈,怕不是北羌安插在我大梁的奸细吧!”
不等此人告饶狡辩,陆娉跪地请命:“儿臣愿身先士卒赶赴前线,不退北羌势不还!”
皇帝起身,默然凝视着下首的嫡长女,一言不发。
沉默的目光犹如一汩汩冰水,断断续续浇下,水流不大,然水滴石穿,足以将陆娉的心浇透,叫她彻头彻尾地清醒。
先君臣,后父女。
帝王之道,在于制衡。
陆珩站了出来,声音森冷暗沉:“诸位大臣往时吹嘘如何读圣贤书,如何铁骨铮铮,而今却争先恐后地躲在两个女子身后,唯恐祸及己身,当真叫在下大开眼界。与尔等共事,景策只觉不齿。”
本就鸦雀无声的大殿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几许。
陆珩仰视高座,朗声道:“臣请带兵戍边,还望陛下恩准!”
到最后,皇帝点了陆珩做主将,谢洲做副将,沙场点兵,即刻出征。
狼烟起,烽火传令。
尘飞战鼓急,风卷征旆扬。
林珏匆匆赶来,留给他们告别的时间不到一刻钟。
林珏努力整理着思绪,把能想到的一股脑倒出来:
“要按时吃饭,天冷加衣。”
“要照顾好自己。”
“不要太拼命,战神也是血肉之躯。”
“我会乖乖的,不添乱不惹是生非。”
“记得想我。”
“算了也不要太想,怕你分心,还是我想大头,你想小头吧。”
面前的人还在杂乱无章地絮絮叨叨,似乎绞尽脑汁生怕忘了叮嘱什么,陆珩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喟叹出声:“惹事也无妨,一切有我。”
林珏将脸贴在他胸口,不舍地蹭了蹭,有些懊恼:“光顾着说,差点忘了抱你了。”
陆珩似乎极轻地哼了声:“你才知道。”
陆狄匆匆进来请命,见状连忙把头低下,红着脸道:“主子,该启程了。”
林珏恋恋不舍地松开环着他的手臂,抚上他的眉心,一字一顿,无比认真:“等你回来,娶我。”
陆珩拉下她的手,窝在掌心,而后俯身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好。”
三军齐发,浩浩荡荡出城,陆狄回头张望了一瞬,眼睛一亮,忙不迭提醒:“主子!是姑娘!”
陆珩背影僵住,旋即勒马,战无不胜的将军生平第一次回头。
四目相对的刹那,两人俱是笑着望向彼此,两心如一。
林珏立在高高的城阙上,躬身俯首,向她的将军郑重行了一礼。
夫定四方,妻与有荣焉。
御书房内,皇帝批着奏折,似乎随口一问:“常九思所请,要不要准了?”
指婚约一事。
陆娉想了想,还是摇头,极力掩下隐约苦涩:“常公子是极好的人,他心怀抱负,有经天纬地之才,儿臣不愿金榜题名的状元郎终身困囿于驸马的名分下。”
“既有你口中这么好,想必他定能为自己争一番天地。”皇帝不赞成她杞人忧天的念头,下定决心,“将你交给他,朕很放心。”
拒绝无益,陆娉只好谢恩,她还顾忌着朝堂之事,主动开口:
“儿臣并非不愿为国分忧,只是和亲太屈辱,儿臣宁愿战死沙场为父皇效力。”
“吾儿之心,朕看在眼里。”皇帝面色如常,真像寻常人家疼爱女儿的父亲,“边关苦寒刀剑无眼,那里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
说尽了疼爱,便只剩天子之言,他不容置疑道:“阿绛,过了今日,这身戎装就不要穿了。”
陆娉心底的那片火光彻底熄灭,她缓缓勾起唇角,笑得清醒乖顺:“是,儿臣这就去换下。”
陆娉向外退去,走到一半,被叫住。
“林家丫头要开办什么书院,我儿愿意,去替她教授骑射,只当解闷。”
是“我儿”,不是“朕”。
陆娉眼睛酸涩,咬着牙没让眼泪落下来,她利落回身,重重地叩首:“谢父亲。”
皇帝阖着眼,半晌才道:“高翁,朕是不是老了。”
老宫人奉上一盏新茶,大着胆子反驳:“陛下正值春秋鼎盛之际,说这话奴才可不敢认同。”
皇帝抄起一本奏折砸他:“油嘴滑舌。”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声音却是无边无际的悲凉:“大抵是老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然怎么越来越心软喽。”
允林珏开办书院,允陆娉教骑射,何尝不是一次次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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