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春天。
又过了一个夏天。
日子在一天一天地走着,石平阳的兵龄也在一天天地老着。
继李四虎之后,他当仁不让地成了本营腰杆最硬的炮手。
“什么是炮手?只有当他的手触摸到大炮的时候,只有当他把那枚弹丸推出炮膛并按照自己的意志飞行的时候,他才具备了炮手的价值。
炮手并不是生来就区别于常人的,但是炮手成为炮手之后就区别于常人了。
你经过千百次操炮的熬炼吗,你的身上褪过十几次几十次皮吗?你体验过手指按在击发键的时候是一种什么心情么,你品尝过那一道流线从你眼前消失进入地球某一坐标时的快感么?你得到过自己的意志完全将被执行目标摧毁的那一瞬间的巨大幸福吗?你没有,而炮手有。
炮手的人生是一种奇特的人生……”在全师炮兵骨干培训动员大会上,本师刘师长手持麦克风,没拿稿子,演讲似的,侃侃而谈,为这些炮兵中坚力量打气。
后路问题显然已经成了很现实的问题,这个问题常常折磨得石平阳失眠。
但当好一个炮手是更现实的问题。
李四虎悟到了路该怎么走而他却没有那样走,石平阳更是没有修炼到那份儿上。
69書吧
炮手就是炮手。
站在炮架上就什么都不想,欢乐忧愁着急痛苦全部烟消云散,所拥有的只是发一声吼把大炮玩得腾云驾雾气冲霄汉,夺个旗子领个奖炊事班送来了慰问的饺子喜报寄到家里就觉得活得重甸甸的。
兵要当得地道。
石平阳听庄营长说,师长原先也是炮兵,是从炮手的位置上考入哈尔滨工大的。
在这样的师长麾下当一名炮手无疑是幸运的,但石平阳明白,不是所有的炮手都能进入师长描绘的那种境界。
要进入那种境界,就要像李四虎说的那样——得把自己交给炮。
据李四虎说,庄营长算不上好炮手,好炮手当不了营长。
但庄营长会用好炮手,实践证明,庄营长在使用人才方面果然有一套绝招。
一次,石平阳带本班到四十里外参加军里组织的炮兵擂台赛。
石平阳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露脸,起先有点紧张,发挥得不太好,成绩落后于四连一班。
休息时,庄营长带着通信员亲自送来了绿豆汤。
营长摸着石平阳手上的趼痂和虎口上的裂痕,心疼地说:“这没什么。
构工是四连的传统课目。
再有,他们那个班都是巧克力喂出来的,为了这次擂台赛,二营给他们补了七百块。
咱不跟他较这个劲儿.”
石平阳心里顿时一烫,热辣辣的很不是滋味儿。
庄必川又对连长说:“老宋,不管比赛结果怎么样,一班都是尽了最大努力的,自身表现是出色的。
自己跟自己比,今天是发挥得最好的。
你马上打电话给指导员,叫他把黑板抬到路口,写上标语,欢迎一班战友。
下一轮如果再输,标语上就写‘胜败乃兵家常事’。
一班的负荷量超得太多了,结束后坐我小车回去.”
石平阳二话没说,当时就转身跑回班里,集合传达了一番。
营长的信任理解和关怀像春风一样将几副血气方刚的胸腔煽出了熊熊烈火。
下一轮团体比赛是推炮上山,七个人拱正了姿势齐声呐喊,山摇地动,二十多度的斜坡如履平地,那炮就像加大油门的汽车,直愣愣地冲上坡顶。
更绝的是,一班几个人意犹未尽,那股劲头仍在忽忽地往上冒,石平阳一挥手,几个人又扑下山,拨开四连一班的人,硬是把人家的那门炮给推了上去。
二营的营长教导员目瞪口呆。
“老庄哇,你是不是给他们吃激素了?”
庄必川笑笑,笑得很含蓄。
接下来是班长体力对抗赛——挖驻锄。
五十个驻锄,石平阳时有领先时有落后,两个人同时报好,速度精度不相上下,高低无法裁定。
尽管已是心律过速脸色死灰,但石平阳仍然高举双手大声申请增加二十再次进行角逐。
结果,四连一班长倒在后补的第九个驻锄坑里,那个坑只刨了一半。
负责仲裁的团副参谋长高叫暂停,但石平阳坚决不停,仍然抡镐不止。
一时间全场寂然。
只见银光闪烁,飞沙走石。
石平阳像灌了斤把二锅头,身体东摇西晃,镐尖却一次次准确地落下。
庄必川跑上去狂吼:“石平阳,我命令你停下!”
石平阳压根儿不予理睬,嘴里还在念叨:“十六、十七……”翻起的尘土遮住了人们的视线,偌大的赛场上空响彻了轰轰隆隆的心跳声。
“石平阳,你他妈不要命啦,我处分你!”
庄必川不敢靠近,跟在后面跺脚大喊。
……终于,石平阳整完最后一个驻锄,瘫软在庄必川的怀里。
庄必川当时就把两颗硕大的烫泪砸在石平阳的额上……让石平阳感到欣慰的是,王北风总算还没忘记他这个老战友,时不时地来封信问候问候,谈谈情况。
突然有一天,又接到王北风的来信,信中以掩饰不住的愉快告诉石平阳,教导大队已并入陆军学校,学制改为三年,毕业后可以拿到大专文凭。
并且还说,他见到张峨嵋了,她也于秋天考入通信大队,与炮兵队只隔了一个山头。
来自老部队的学员经常聚在一起,多次谈到新兵时的那个雪天,多次谈到石平阳。
军区小报上关于石平阳的报道,连同照片都被张峨嵋剪贴在日记本上……“石头哇,我们确实为你感到骄傲呵!大伙合计了,准备凑一些复习资料,希望你能参加高考,你不能老待在山里傻干,你一定要考呵……”王北风在信的结尾处充满了激情。
石平阳着实感动了。
那天下午他攥着那封信,心里热乎乎地乱成一团。
他把眼睛投向窗外,外面是萧瑟的秋天,干硬的山风卷着沙尘在山谷里盘旋,噼噼啪啪地敲打在窗子玻璃上,奏出了深秋的苍凉。
透过这暮色渐浓的天空,他的目光湿润了,他似乎看见了几年前那片无边无垠的大草甸子,看见了那场漫天铺盖潇洒飞舞的大雪。
心头猛地一阵灼痛,耳边猝不及防地又响起那些嫩嫩的吼声:“石平阳,加油——!”
“加油,石平阳——!”
还有那句泉水般清澈鲜活的话语:“石平阳,棒呵——!”
他突然产生了冲动,突然很想找营长汇报一下思想。
明年一过,他就超期服役了,就永远地没有考学的机会了。
他终于迈出了步子。
走过一个坡脊,他看见营部的灯火已经亮了,整个山洼照得透亮,他在这强烈的光线下又突然惶惑了,一股辣辣的羞耻感涌上了他的胸口。
他停住步子,在秋风中立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坚决地折回到班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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