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年人猴急,年饭吃得早。
吃完了,还有半拉天是亮的。
孟成文家的那只咸鸭腿,在三只碗里转了几圈,又回到空盘里,玉茹收拾了碗筷,把鸭腿盛进山墙根下的铁锅里,又很严实地扣了一只菜盆。
忙完,端出那碗名义上属于儿子的清汤挂面,对孟成文说:“给文芳妹子送去吧!”
“啥?”
孟成文一愣怔,“啥意思?糟践俺?”
“俺是实意。
文芳妹子人不赖。
亲事没做成,情分在.”
孟成文勾下头,又去拨弄火塘。
火已经很旺了,烤得脸膛紧绷绷的。
孟成文却依然鼓起腮帮子,一口接一口地吹,吹得火苗子乱蹿,吹得满屋子通红。
热气从门上膨出,融了上面的干雪,一颗一颗往下坠。
情分在么?那真是欢欢实实的一份情。
那阵子想念书,跟爹拼死拼活。
爹一咬牙,允了。
全家人都裤带短了几寸,个个勒成杨柳细腰。
他爹早起还没下地,先要摸摸母鸡的屁股,盘算当日要下几个蛋,防着他娘偷吃。
攒了钱,供他交费。
那咋够呢?人家上学堂,带的是叮当脆响的袁大头。
他却一枚一枚地往外抠铜钿子。
那阵子,就有了情分。
上学的路上,他帮刘文芳扛箱子。
刘文芳说:“成文,咱集上数你骨头硬,兴许能考上城里大学府呢.”
他的脸上有了喜色,肠子里面却在叹气。
“俺吃啥,你吃啥。
俺有书,你就甭另买,俺俩伙着看.”
刘文芳说话算话,背着他哥,啥都给。
一个人的东西两个人分着吃,分着用。
他过意不去,暗地里抹泪,寻思有朝一日出息了,刘文芳要他的肝,他就不会给她肺。
却没有要肝,也没有要肺,要了他的心,他给了,却又收了回来。
如今,还有情分么?火塘缺了柴,火苗儿暗下去,蓝幽幽地忽闪。
他摸出烟叶子,卷了一根棍,狠命地往肚里吸,呛得头昏,呛得眼花缭乱,眼花缭乱中就看见那张白得出奇的脸,脸上挂的是冰冷的苦楚。
那时候,区长杨振国看中了他的文化,先是让他当了区政府的文书,又培养他在了党,还把他家的成分压了一档。
再后来,就把外甥女说给他了。
他蹲在杨区长的办公室里,吸瘪了半包“丰收”烟,最后就说了一句话:“俺同意.”
只一句话,就毁了两年前在老河湾对刘文芳许下的心愿。
那是个春雨霏霏的早上,他跟妇联干部去众兴镇同玉茹相面。
走上集,便看见浑身精湿的刘文芳。
那时她爹已经死了,她哥在县里坐大牢。
孟成文的心揪住了。
刘文芳的目光冰凉冰凉,把他冻在五步开外。
他看见了一颗很大的泪珠子,挂在那长长的睫毛上。
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往下流,却流不走那泪。
刘文芳并不向他看,眼睛直直的,没有怨艾,没有期盼,淡淡地落向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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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是月牙塘。
塘边柳丝如烟,在雨中益发缥缈。
孟成文想走上去,说上几句话,却挪不动腿,迈不动步子。
那颗泪高高地挂着,一缕轻风就能把它吹下来,砸在他血气方刚的心上,在他的心尖溅得粉碎。
他看见她的心在抖,他听见她苍白的纤指攥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惊诧于那颗泪终于没有落下来,终于回到了美丽的眼睛里,流进了酸甜苦辣的心窝里。
他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
说什么都没用。
妇联干部在前头催,一声声吆喝他的名字,他终于转身离开了,急遑遑地,像是一只被追赶的狗。
两滴颗粒饱满的泪珠落下,砸在暗红的劈柴上,噗噗地冒出一股青烟。
孟成文一惊,抬起头来,那碗清汤挂面还放在桌上,玉茹已到里屋,哄棒棒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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